“呦,顾统领,您也在。”
主舰上的青年男人抬了抬手,身后连绵的战船上登时垂下无数暖黄色的“蜡烛带子”来;星星点点地亮在夜色里,不像是出来拼命,倒像是贵家公子带美人游湖似的。
顾不应听见招呼,嗳嗳应了两声,他使劲仰头也看不见——实在是大战船太高,他想在平地上看见也没法子,只能通过声音判断:
“难不成是微衡微小爷来了?啊呦,大冷的天,怎么还折腾您出来了?”
两人一来一回,像在京城的歌舞坊打了照面似的;热络得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顾不应示意众人后退几步,这回总算是能脸对脸说话了:
“微小爷,瞧瞧这连成片的‘明夜雪’,平时我顾某人想在大内喝杯热茶都难,还是您阔气。”
这“蜡烛带子”颇有名气,得是上好的锦缎裁成条,用香蜡浸润,风干,间隔距离加上引线,再加以碎琉璃用以反光;如是数十次,可保这带子在风雪中也能散发明亮的光华,且风吹不灭。
传闻是上一代的归云公主做来逗驸马玩的,此物造价太高,奢侈靡费,因此又叫“亡国带”。
微衡欠了欠身:“统领若是喜欢,等回了京,我让人给你送几箱便是。”
顾不应:“原来我还能回京啊。”
“这个自然,”微衡:“若不是统领派人给家父送信,我们又哪能来得这么快呢?”
楼兰斩眼睛微微眯起:“送信?”
顾不应抬起手往下一压,示意别急:“难不成微相也来了?”
这次微衡没有回答。
他今年也就三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然而大概是性格使然,微衡看起来总是很温和,很谦逊。
和舟无定一样,他们都有个盛名在外的父亲,提起大荆出了名的“不肖子”,他俩总是榜上有名。
前者阴晴不定,后者糊涂懦弱。
传闻中懦弱的丞相公子轻轻招了招手:
“顾统领,看见下面出去的那艘小船了吗?那是给你准备的。你赶紧上了船到我这边来,今天在下还有点事要办。”
众人果然见到一艘船——与其说是船,倒不如说是一叶扁舟,从主舰上放下来,简直就像它下的一个蛋。
小舟上没有船夫,后面系着一根绳,随水流飘到众人面前;顾不应飞身上船,将其一脚踩住。
顾不应:“处理什么事?”
微衡朝船下扫了一眼,手指轻轻地点动,下面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好查数。
“这些便是淮宴的将军们吧?”
微衡作了个揖:“家父有令,今日我得将你们都杀了才行。还有这些将士们……嗳嗳,来几个人,别让那些淮宴兵再渡河了,得聚在一堆杀,不然不好收拾。”
不等楼兰斩等人做出反应,主舰后已经驶出一艘暗色的战船来,那船前方满是精铁铸成的长铁刺,且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动力,速度竟然飞快!
打从舰队出现开始,淮宴已经在安排人渡回来时的南岸——此刻,江面上大概有百来人,是第一批试图回岸的淮宴士兵。
那艘铁船实在太快了!
士兵们全无惧色,当即准备对敌,无奈在水上本无依凭,双方实力又实在太过悬殊!
“后撤!”田将军目眦欲裂,冲到岸边就要往水里跳,却被亲兵死死抱住:“后撤!跳到江里!快跳!”
然而敌人在前,没有临时逃脱的道理——再说江水湍急,这些士兵大多没下过水,跳下去也不过是死成一个逃兵。
铁船飞速冲来,这船整个用铁皮包住,只露出一排方形的洞口;洞口打开,里面突然扔出几个巨大的“包袱”!
淮宴士兵们下意识将那些东西击中,夜幕里却只听见脆裂的响——
“哗啦!”
浓郁的酒香气一瞬间弥漫开来,淮宴士兵里的领队只反应了一刹那,立即喊道:“跳下去!全体跳下去!”
然而已经晚了。
洞口里再次伸出点着火的箭,索命钩一样扎向满身酒液的士兵和小船。
只一霎时的功夫,江面上人间和地狱翻转。
江面上的淮宴士兵们浑身浴火,仅有的几只小舟也全部翻覆,他们已然无力反抗。人被活着点燃之后,即便落到水里,一时间也因为不能死透而还在燃烧。
铁船上伸出利箭,一箭一个,给了这些士兵一个通快死。
江面上很快回复了平静,只剩下还在燃烧的身体和小舟;那铁船继续向前,驶过长光,横着截断了另一侧的息水江面。
这下整个长光都成了这支舰队的囊中物,彻底被包围住了。
田将军跪倒在息水畔,这次淮宴带来的人被分隔在水面两侧,南岸无将领,北岸无士兵,更兼无法水面作战,当真是只有死路一条。
主舰上,微衡侧过脸没有看那边的情况,抽出条帕子在鼻子下面抵了一下,而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真没瞧出来,”顾不应深吸一口气:“微爷您挺会做作的。”
微衡坦然道:“嗐,都是京城里混日子,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
楼兰斩山一样的身体往后踉跄了一下,他向后看了看,拉过左将军低声问:“世子呢?”
左如安强迫自己冷静:
“从刚才组织战备的时候就没再看见,八成是跑了。”
他不等楼兰斩给出回应,赶紧补充道:
“楼将军!别失望,这样其实很好,今天我们这些老东西是难逃一死了,可要是世子能逃出去,将来淮宴就还有一线生机!”
另一个将军也附耳过来,怒极之下,压着声音恨道:“想我淮宴王何等英雄,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儿子!”
众将一时觉得庆幸,一时又觉鄙夷;庆幸是因为今日淮宴虽然已经叫人逼到死地,鄙夷则是因为舟无定竟然临阵脱逃。
刚刚才对他建立起来的一点“另眼相看”,又再次崩塌了。甚至还因为他的懦弱而更加心寒。
左如安:“诸位,其实也不能怪他。刚才世子已经劝过我们立即回渡了。”
“劝?那根本就是命令!无知竖子,凭什么命令老夫?!”
不知哪个将军骂了一句,骂完之后,心中苍凉之余,也不由得想起刚才舟无定的话来。
是啊。
他们这位世子虽然不是个东西,倒真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洞见。
那么他当时非要从自家军帐里跟着个女土匪跑,会不会就是为了阻止今天这情况发生呢?
如果刚才和乌衔纸对战之时,那女土匪真的用世子的性命威胁,他们也当真被“威胁”着退兵,是不是就不会被朝廷堵在这里,乃至引发整个淮宴的覆灭呢?
此刻没人说话。
一连串的结果摆在眼前,即便是再迟钝,也多少明白了舟无定当时的用心。
要知道当时世子才刚刚从乌衔纸这个穷凶极恶的匪窝逃出来,明明已经九死一生到了自家阵营,却仍然愿意为了大局回到匪窝里去。
为的不就是让如今这难堪绝望的局面不发生吗?
可他们这群老东西,竟然没有被“威胁”住。
左如安双手握拳狠狠砸了一下腰腹,脸上的愧色掩也掩不住:“世子拦不住我们。不走,难道连最后一丝生机也不给淮宴留吗?”
田将军半跪在岸边,蹚入浅岸,将一个士兵的遗体拖上来,一手遮住他眉眼,另一手则捂住自己的脸:
“舟系……其实也才十几岁。”
十几岁,却为了淮宴基业回了本该是他一生噩梦的地方;十几岁,为了大局不得不退避,还得受着他们的侮辱。
“罢了!”田将军:“老王爷在天上看着,定能保佑世子不死!将来……将来就算淮宴亡了,只要他活着,也算我们对得起老王爷!”
此刻所有淮宴的将军都不得不承认,那个被他们看不起,被他们唾弃无视甚至侮辱的世子,到底为他们付出过什么。
而他们被复仇冲昏头脑的错误决策,又到底给淮宴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沉默良久的楼兰斩终于开口了。
他挥退想要上前来搀扶的亲兵,再次提起他的重剑:“舟无定不是世子。”
左如安:“将军……”
楼兰斩抬手,左如安只得噤声。
楼兰斩:“老王爷已去,他膝下仅有一子。舟无定,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淮宴王了。”
他手持重剑,大步上前,淮宴众人在他身后排成战阵:“不论如何,我们也必须站着死。”
主舰上,微衡点了点头,站直身体抱拳道:
“楼老将军,今日我固然非将你们清算干净不可,但微衡听着各位的传奇长大,心中还是非常敬佩的。至于阿系……”
“请放心。”他抬抬手,主舰之后,两艘战船缓缓驶出:“阿系从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我不会杀他。”
楼兰斩抬眼,淡声道:“杀他?微相之子,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微衡半点不恼:“父亲说了,淮宴的人都是硬骨头,是不会投降的。要光复这块地方,就得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王攥在手里。”
岸边的楼兰斩和城墙上的花银几乎同时眯起了眼睛。
“你们以为,舟系在京城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是人质吗?”
微衡笑了笑,仿佛无声的喟叹:“阿系天纵奇才,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走了之后,朝廷会对淮宴下重手,他一定早早离开了。”
岸上是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江水奔涌的声响,和将士遗体燃烧的哔啵声。
像某种无法洗涮的沉痛与愧疚。
“淮宴和他们的世子,本来就是彼此的人质。我只会将阿系带回京城关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触他,不过是再一次把他逼疯,这没什么难的。就像……”
微衡话音一顿,轻声一笑:
“就像他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