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美人国主 > 墙头马上 江东日暮云
    传闻京城有个疯世子。

    他暴虐成性,残忍弑杀,即便长成那个妖孽样子,也没有小娘子愿意跟他。

    此人姓舟名系,先帝亲赐了“无定”二字给他做字,寓意“不系之舟”,望能一生无拘无束。

    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这位世子爷打从出现在世人面前开始就很“疯”,却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疯。

    眼下微衡不过寥寥数语,却将舟无定隐秘的童年时光掀开了一个角,让人窥探到里面令人心惊的阴暗。

    武波突然向后拍了拍花银衣角:“我说!做做样子就行了,你勒我这么紧干什么?一会儿手一抖我就没命了!”

    花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挟持着武波的手在不断缩紧,他颈项上已经被划出血痕了。

    “对不住。”嘴上道歉,语气却全无抱歉的意思:“怎么,以前世子爷在京城,还遭过什么虐待吗?”

    武波:“敌国世子,在京城又没什么倚靠,难道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嗳嗳,我说银当家,你别这么看我,就算舟无定小时候是个没人疼的小可怜,他也是能在绝境里白手起家的人好吧?”

    他说着说着,倒是委屈上了:

    “我才是真惨,他不过被幽禁罢了,我在大内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呢!怎么没人可怜可怜我?”

    花银瞧着那两艘战船即将驶出来,当即提高声音喝道:“微公子,且慢!”

    她声线一出,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回头看她……和她手里的武波。

    微衡的目光刚一转过来,就震惊地定住了。

    长关前的战地本就阔远,更兼是在夜色里,微衡心里从来没把乌衔纸这伙土匪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上面的人是谁。

    顾不应仍踩在那艘小船上,叹了口气,慢悠悠说道:“微小爷果然不怎么敏感,你本该在看见我的时候就反应过来的。”

    微衡后退半步,疑惑道:“这不可能!父亲明明说你已经……”

    “说我死了是吧?”武波朝他眨眨眼:“嗐,谁还没点看家的本事,我……朕的本事就是命硬。这你知道的呀?”

    微衡:“……”

    朕。

    这回就连楼兰斩,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脖子上抵着刀锋的皇帝陛下亲切地朝下面和远处招招手。

    “闹到这就得了,阿衡,你瞧瞧,朕让人家拿住了。”

    武波镇定自若地开始了他日常的碎嘴:

    “赶紧退兵吧啊,你们一退兵,银当家自然就将朕放了。回去跟舅舅说,就说你千里迢迢来救驾,朕心里感谢得不得了。”

    微衡动也不动,好像僵住了。

    “这事难办,”

    微衡紧紧盯着武波面容,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但是再怎么看,这人却确凿就是失踪的那一位:

    “要是他没死,那京里那位又怎么算?”

    另一边城墙上,花银也在仔细观察着微衡。

    “这事有些不对,”她看着热锅蚂蚁一样乱转的微衡,蹙眉道:“总觉得你这皇帝,在人家那里没什么分量。”

    “生死关头,银当家就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他父子二人什么时候当过我是皇帝?”

    武波:“但这事的重点并不在于我权威与否,而是一旦我死了,大荆上下将再也没有合法的皇位继承人。”

    武波的所有兄弟死于疫病,再往上的瓷姓皇族也没有存活的男性,他本人又没有儿子。

    瓷姓皇族一向子息不丰,只要武波一死,也就瓷嫣能很勉强地挡一挡做个辅政郡主——然而就是唯一有点希望的瓷嫣,此刻竟然也在乌衔纸窝着。

    换而言之,大荆皇室的命根子,此刻都齐齐整整地在花银手里握着。

    “诚然,如果微家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也捅死在这,好直接改朝换代,那也说得过去。”

    武波镇定道:“但银当家你想,换了你是微暮云,会选择现在这个时机下手吗?”

    当然不会。

    没有皇帝在京,微暮云想调动四境陆军尚且艰难,甚至只能从水路走;

    况且一旦交界地覆灭,混战马上就会开始,到时候其他几个独立国更可以打着“剿灭国贼”的幌子,名正言顺地上京讨伐。

    微家,现在还没有让皇位改姓的本事,这也是为什么微暮云着急想换个更小的皇帝坐在那位置上。

    花银:“道理是这样,你本该是个很大的砝码。”

    武波:“我本来就是。”

    “微暮云应该也来了。”花银:“舟无定在我这里不奇怪,你会一道被抓来才是真正的意外——如果你分量真的够重,为什么到现在微暮云还不露面?”

    武波一静。

    因为这真是个好问题。

    花银:“微暮云手里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底牌,一个即便皇帝死了,他也能稳住京城的底牌。”

    武波扶着围栏的手突然一滑。

    花银心里“咯噔”一声响。

    “你要是还有话没说,现在就是交底的时候了。你是不是欠过什么风流债?在外面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儿子?!”

    “赶紧想!”花银在他耳边恨声道:“要不然大家就一块死吧——对,我得先告诉你,我要是死了,舟无定还得发疯,他一发疯,就谁都别想活了!”

    武波满头汗:“我没儿子!真的没有!上个茅房都有人跟着,我哪来的时间弄儿子?!”

    花银的手蓦然一紧:“没有儿子,那就是兄弟了。”

    “我刚把你和舟无定带回来那天,瓷嫣也在,她……”花银喉头发紧:“她说手里有一道皇帝给她的密旨。”

    武波遽然回身,都没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更大了:“我什么时候给过她旨意?”

    花银当时已经认出了大荆皇帝,还把人按在自己地盘上了,自然不会在意瓷嫣的话。

    可到了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后怕。

    “朕离开朝廷这么久了。”武波一字字问:“给她密旨的又是哪个皇帝?”

    花银立即定声道:“卫燃,去把瓷嫣带来。”

    卫燃听了全程,脑子里也在飞快地思考,闻言半跪下来:“属下有职责在身,恕难从命!”

    花银:“快去!如果顾赭也在,就让他一道来,速度要快!”

    卫燃狠狠咬牙,终究拗不过她,转身便走。

    他身影还没来得及消失在花银视线里,主舰之上,一个中年人的身影已经慢慢浮现出来。

    “他来了。”

    武波几乎是立即松了口气,又赶紧将这口气提起来,他按住花银的手,让她稳稳当当拿着刀架住自己脖子:

    “花银,你不要慌。说不定瓷嫣只是为了吓唬你而虚张声势。”

    随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武波的目光也逐渐兴奋起来。像一头被关了太久的龙乍然挣开锁链,在云的缝隙里观察那块曾捆缚在身上的枷锁。

    “就算京中有个新皇也没关系,”武波:“银当家,银国主。只要今天你我联手杀了微暮云,京中那位自然无所倚仗。”

    花银:“看来还真有这么个人选,是谁?”

    武波:“你何必知道?”

    花银:“那敢问陛下又是哪来的信心?形势已然如此,说不定今天都是一起死的命。怎么,一只蚍蜉不能撼树,两只就能了?”

    “这是你的地盘,我知道银当家必有后手”武波整个人紧张又振奋:“不然咱们为什么在这拖延时间呢?”

    花银:“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

    武波一笑:“如果真的什么准备都没有,敢问那位‘不夜关前万人崔’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露面?”

    另一边,那人已经站到主舰之前,微衡欠身低声说着什么,他仔细听了,摆摆手,微衡立即便退到他身后乖顺地站着,甚至有几分畏惧的模样。

    只见这略显空旷的主舰台上,一个身穿暗色锦衣的男人安静地站着。

    他身形修长,肤色略微有些苍白。远看去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还有负在身后的双手。

    比起传闻中一手遮天的奸相,他更像个自然老去的读书人;侍从给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氅,千千万万“明夜雪”的映衬下,他看起来竟还有几分年轻时的模样。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花银和武波几乎能同时回想起来——

    微暮云嘴唇有些薄,形状却很好看,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也仿佛含笑似的。

    他五官未必有多精致,却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沉稳气质。鼻梁挺直,眼窝深邃,看人时总是缓缓抬眼。

    仿佛是个已经活了千年万年的神明,在漠然又新奇地打量人间。

    微暮云是个正经的世家子,也曾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可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矜持又从容,无论他袍袖下隐着多少刀锋,面上也是永恒不变的平和。

    “陛下,”他略显沉厚的声音问道:“臣救驾来迟,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