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暮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跟皇帝打了个招呼，但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得不得到回应；继而欣然地打量着他身后的花银。
“想必这位就是乌衔纸新任的银当家了，”他点头致意：“之前还真没听说过，失敬。”
花银：“微相风姿，果然不论什么时候都令人心折。只不知您瞧见我身前这位没有？”
微暮云淡淡道：“看见是看见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花银：“您刚还自称是来救驾的，就这么不走心吗？”
微暮云就笑。
花银：“退兵吧。你们退到水云峰后，我弄艘船把皇帝给你送回去。只要淮宴这边再死一个人，我就捅死皇帝再把他从这扔下去。”
武波：“你说的这么真作甚？”
“恕在下多嘴，”微暮云：“淮宴是死是活，同银当家又有什么相干？”
楼兰斩和左如安对视一眼，知道大势已去了。站在乌衔纸的立场，如果朝廷的兵马不打算动他们，那他们确实也没有出面回护对家的必要。
“怎么不相干？”只听那城墙上的女土匪脆生生说道：“刚才他们世子还说，我将来是淮宴的主母。我做人家主母的，难道这点顺手为之的力还不肯出吗？”
微暮云明显是愣住了。
淮宴众人一时间也无措起来——这他娘算怎么回事？对不住世子也就罢了，怎么还这会儿还让世子夫人给罩了？
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整张老脸都火辣辣的。
微衡上前一步，两手扶着栏杆：“你把阿系怎么了？他离开京城才多少时日？你怎么就成主母了？他人呢？”
花银微笑道：“我自家的人，就不劳微公子惦记了。”
微衡还要再说，却被微暮云拍拍肩膀拦住。
微暮云摇头笑了起来，单手握拳在嘴巴前面挡了挡：“银当家，你还年轻，听老夫一句劝。女孩子若有自立的本事，何必靠男人呢？”
花银目光微动：“微相的意思是？”
“花银？！”武波直起身体：“你别被他带着跑了！”
微暮云笑道：“就拿尊师秋大当家来说吧。她本是独当一方的女中豪杰，若不是沾上了那位叶先生，恐怕至今扔在称霸一方。”
花银：“微相还说此前不知道我？”
微暮云没理会这句挖苦，自顾自道：
“如今世子身上挂着整个淮宴的基业，恐怕不是什么两人，若换了我在银当家的境地，比起冒险回护这么个认识没几天的情人，还是更操心自身的安危。”
花银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微相还是这么有兜圈子的兴致。”
微暮云眸光低垂：“淮宴来攻，意图剿灭乌衔纸；乌衔纸若要自保，只有自立一条路可走。”
花银嗤道：“难道朝廷会同意我自立？”
“为什么不？”微暮云：“银当家，我只需要送淮宴的老将们上路，再把世子爷带回京城。就这么简单。交界地立或不立，实话说并不重要。”
花银：“荣幸啊，看来微相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
微暮云紧了紧大氅的毛边：
“银当家少年英才，不必过谦。你不必配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无论一会儿城下发生什么，你都据关不出。只要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朝廷敕封交界国自立的诏书两日内就会送过来。”
他两手抱在身前，一只手在袍袖中微微捻动：
“至于陛下……银当家若看不顺眼，可以随意处置；若不愿落个弑君的罪名，就送出来交给我处理也可以。”
“微某人绝不轻诺，还望银当家三思。”
花银沉吟片刻，仿佛当真在犹豫：“难道朝廷就不想要交界地？”
微暮云抬起眼，眸光仿佛能直指人心：“要了也占不住。这块地方给谁都占不住——除了你。银当家对此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呢？”
几个独立国再加上朝廷，大家盯着最快肥肉，眼睛早就蓝了；这些竞争对手里，谁得了便宜都不行，一个得利，其他各方都会来撕扯。
从而导致乱世的开局。
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但现在各方都没准备好，谁也承担不了开战的后果；让本土势力在这扎根稳住局面，是避免战祸的唯一办法。
武波突然问：“瓷嫣还没到吗？”
花银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我说瓷嫣。”武波：“我舅舅确实擅长蛊惑人心，你已经开始动摇了。”
花银：“他没说假话，就算阵前寻求同盟仓促了些，也是大大方方的阳谋。”
武波：“你不觉得瓷嫣带来的亲军实在太多了吗？时间也对不上。”
花银：“陛下这是在……争取我的支持吗？”
“当然，”武波耸耸肩膀：“你的刀还架在我脖子上呐，刚才那老鳖不也让你弑君杀着玩吗？我不争取争取，难道任人宰割？”
花银朗声笑道：“微相，陛下也想谈谈条件，你能稍微等下吧？”
微暮云十分君子地一抬手，示意请便。
武波翻了个白眼：“顾不应原本一直跟在我身边，直到我和世子爷遇到了楼将军的军队之后，才让他回京去。当时我没法确定世子爷的身份，当着他的面，说让顾不应去找我舅舅。”
花银：“实际上？”
武波：“实际上是让顾不应用我的印，去最近的宁州点兵。”
花银明白了：“但他带回来的却是瓷嫣的亲军。这说明瓷嫣的人早就出发了，而且就是在那附近等着用的。”
“不错，”武波：“瓷嫣有多少本事我一清二楚。她或许有一腔孤勇，却绝没有这样的见识眼光。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指点她。”
花银：“新君？”
武波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位新君，花银上辈子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是谁：“你心里其实有数对吧？”
武波张了张嘴，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是先太子。”
花银：“……他不是那日宴会的主人吗？漏了谁也不该漏了他才是啊！”
武波苦笑道：“我们都忘了，那歌姬是他一生中最心爱的女子，纳姬那一日，于他而言就是洞房花烛夜。太子哥哥为了不喝醉，让人把自己杯子里的酒都换成了水。”
花银：“可是对外的消息明明说，所有皇子都死了。”
“那时所有兄弟都卧病在塌，我反应过来之后，让心腹将太子哥哥和那个姬妾一起送到了京郊。”
他说：“当时父亲病重，没人会回护于我。一旦太子哥哥闹出来，我必死无疑。因此我只能将他和那姬妾控制起来，对外就说是死了。下葬的时候，在死囚犯里找了面容相近的，因此没有人察觉。”
武波盯着夜幕里的微暮云：
“微家的胆子太大了，我总得给瓷姓皇族留一条后路。一旦舅舅真的杀了我，太子哥哥活着，总不至于让这江山改换了姓去。”
花银：“只是没想到这条后路不仅让人断了，还反过来威胁你，是也不是？”
武波沉默不语。
“银当家，”那边微暮云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犹豫的，难道郡主没把那边的意思传达到吗？”
话音未落，城墙上已来了另一个人，即便是被人推着搡着，也依然能看出身姿款款。
微暮云微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来者正是瓷嫣，身后是满脸不耐的雉芦，还有一小队临时组建的“娘子军”；一群人呼呼啦啦连嚷带叫地赶到了花银跟前。
后边竟还有一个大顺皇子顾赭。
他两手抄在袍袖里，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啧啧有声：“匪窝就是热闹有生气！果真不是一般气象。”
花银一瞬间觉得心很累。
她甚至懒得再挟持武波了，干脆放开手，自己揉揉臂膀：“殿下来了？真够慢的。”
瓷嫣则微张着嘴看着武波。
“行啦，”花银：“别问他怎么混成这样，他够惨了；也不用因为你另投新主不好意思，微相是不是告诉你他死了？”
她一口气说完，无奈道：“赶紧说正事吧，算我求你了。”
瓷嫣回避了武波的目光，微微哽咽道：“如果你是指那道密旨……其实是一道口谕。”
她好似忍不住了，抓住武波衣角半跪下来，用斥责的目光看着他：“太子哥哥还活着，陛下为何不说？”
武波垂下眼眸，冷漠地看着她：“说出来，让你们拥他上位，造我的反么？”
“太子……”瓷嫣一抹眼角，改了称呼：“先太子那位姬妾有孕，您是否知道？”
武波神色一厉。
“看来是不知道了。”瓷嫣：“陛下失踪的那个月，那姬妾正好查出有孕。也是那个时候，微相找到了先太子，说要拥护他登基。”
“登基，”武波自嘲地苦笑道：“微相送人登基，也是老手了。”
花银敏锐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如果已经有新君了，不可能到现在其他几个独立国还没动静才是。”
瓷嫣：“算算时间，应当是五日后。”
花银：“……”
“也就是说，现在先太子只是被微暮云发现了，还没正式登基？”
武波本已黯淡的目光再一次明亮起来：“是了，是了！微相为人最是求稳，不真的看见我咽气，怎么可能会放心地换傀儡？”
瓷嫣哽咽道：“陛下！难道陛下真的认为，先太子至今仍会为了尊位与您相争么？！”
武波低头看她，那一瞬间他的面目甚至有些狰狞，然而不带细看，那种表情又飞速消失了，就好像是别人的错觉。
“先太子让我带一道口谕出来，”
瓷嫣跪伏在地：
“若不是妻儿落入他人之手，他绝不会相争尊位，徒惹天下动荡。只要将来陛下肯护着他未出生的孩子平安长大，他就……”
武波：“他、就、怎、样。”
瓷嫣：“他就会在登基当日，自绝于尊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