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波明明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可这个傀儡，竟然能在微暮云的层层控制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京城，并间接导致了军事实力最强的淮宴国国主身亡。
现在，那先太子有了争位的机会，竟像是怕了武波，要保住自己孩子，还殷勤地“自绝于世”。
这傀儡会不会太有威慑力了一些。
花银想了想，朗声道：“微相，您多少也听见些了是吧？既然先太子有这种决心，那现任的皇帝陛下还是值点钱的，你说是不是？”
“无妨，”微暮云：“太子殿下还是想得太容易了。便是想自绝于世，也得微某人同意才行。”
花银不答，雉芦便得着这个空隙上前来，先是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瓷嫣，而后将身上的棉服脱下来，罩在花银身上。
“当家，”他单手按住武波，交给刚刚赶回来的卫燃：“人家问你话呢。”
卫燃不动声色地朝顾赭点了个头，而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双手按住武波肩膀，从他身后将人制住。
花银微微侧头，用气音问道：“古繁人呢？”
雉芦低声说道：“当家放心。”
花银垂眸思索片刻，一转身，笑吟吟朝着主舰拱拱手：“立身大事，微相容我仔细想想。”
那边，微暮云的心腹突然快步冲了上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外人看不见，微衡却清晰地看到，他父亲的眼角剧烈地跳了几下。
“虽然不知道银当家拖延时间是在等谁，”微暮云挥退手下：“天太冷，微某这老骨头不受冻，还是先把该办的事办了为好。”
话一出口，他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强弓手，此人上身只穿一件护甲，手持巨弓，花银一看便知那弓有千斤之力！
拉弓引箭，即便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对方如电的目光；寒夜里风过生凉，如刀凉意挂过脸颊——
微暮云要杀的人不是她。
对方箭如满月，已开弓弦！这短短的一刹那，她连推开武波也来不及，却当机立断抬高了自己那把红色的臂弩！
两个方向的铁箭几乎同时出弦，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冬夜里垂落下第一片晶莹的六角雪花——
而后，这精致的自然造物，被两只在半空中交汇的铁箭同时击中！箭尖相撞，擦出明烈刺眼的火花，两只箭同时偏移了角度！
“唰！”
铁箭扎豆腐似地没入武波身前的围栏；另一侧，花银的□□稳准狠地穿过了强弩手的身体，穿出后竟仍有余力，扎在了微暮云身前三寸的地面上！
而那带着血的箭尾，仍自轻轻地晃动不休。
强弩手山一样的身体轰然倒下，被主舰上的仆从利落地拖走。他死前扔不肯不上眼，甚至都不知自己缘何而死。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任谁也没料到，这面容娇俏的美人下手竟如此之狠。手里扣住一条人命，竟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微暮云屏息片刻。
而后，他俯下身，隔着手帕拔出了扎在地面上的□□，摇头叹道：“银当家看似力弱，不料竟还有这种本事。”
花银眉头微挑：“是上辈子我家夫君闲来无事教的；他说世上总有好偷袭的小人，总得有些防备才是。”
等他二人一来一回地各自嘲讽了两句，城墙上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花银干了什么。
雉芦震惊地捂住嘴巴：“你早把这一手露出来，这些年怎能让那姓云的欺负成这样？”
卫燃更是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手里的小红弩——
他被主家派来乌衔纸蛰伏十数年，为的就是保护这位天生体弱的小祖宗；然而这祖宗开弓杀人竟然眼都不眨一下！
要知道那可是微暮云带出来刺杀皇帝的□□手啊！
得是什么水准才能担次大任？
竟然被花银一箭挑了！
卫燃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保护了一个什么玩意儿。
就连瓷嫣都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天爷，”她默默地揉着膝盖想：“要不就把世子让给她得了……比起美人，还是命要紧。”
花银没去管身后瞠目结舌的自家人，一手将武波推在身后，拍拍弩云淡风轻地说道：
“微相，上辈子我那短命的夫君总说我还没出师；我劝您还是往后站站，不然我这消息若是松动，一箭将您射了便不好了。”
她本就语带讽刺，在外人听来什么“上辈子”，“夫君”更是不着边际的鬼话，微暮云一笑置之。
他心知一击不中，也知道再想找机会刺杀对方手里的皇帝也是不可能了。
微暮云：“方才银当家手里始终扣着□□，若想射杀微某早就动手了，想来是还有条件想和我谈不是吗？”
不等花银继续说，他已经拍了拍手。
卫燃上前一步扒住围栏：“这是做什么……当家！他们怎么……微暮云的战船要对淮宴兵下手了！”
主舰后行出两艘铁船，若不是刚才有刺杀皇帝那一下，刚才就该驶到淮宴众人面前了；
另一方向最早出去的铁船两侧伸出铁钩铁锁，整个船体借力横移，将另一侧的江面完整阻断。
淮宴众将拉开战阵，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全都凛然无惧。
花银：“朝廷的人不打算下船，单靠箭雨进行击杀。”
卫燃：“那得打到什么时候？只要有个遮挡，便是打到天荒地老也……”
话未说完，他也意识到了。
长关下光秃秃一片，乌三月为了阻击淮宴兵，事先派了人去吭哧吭哧地“坚壁清野”。
想挡也得有东西挡才行。
“若是陆战，自然没人敢跟淮宴拼；但若论水战，最差的也是淮宴兵。”卫燃叹了口气：“换作我是朝廷的主帅，也不会下船。”
花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如果你是微暮云，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也是一国丞相。在眼下这个时候，你希望乌衔纸这窝土匪保持中立，但又想竭尽可能剿灭最大的威胁淮宴。你会怎么做？”
“我吗？”
卫燃有些诧异地一指自己。毕竟无论是被派遣到乌衔纸之前还是之后，他的工作性质都始终比较偏向后方，从没人在“布局战略”上问他的意见：
“如果是我，就再等等。”
他略作思索，缓缓说道：
“淮宴国内虽然没什么战力了，但是地方的乡绅世家力量仍然不可小觑。就算在这里剿灭了淮宴的主力，将来朝廷终究是要接管淮宴治下的几个州府。这‘灭国’的仇恨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如果能再等等，让乌衔纸的人出面剿杀楼兰斩等人那岂不是更好？”
卫燃两手一合，语速逐渐快了起来：
“朝廷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把他们的战船拦在江面上就行。即便到时候淮宴的地方势力要闹，也大可以推脱干净。”
沉默良久的武波抬头看他。
卫燃：“再进一步讲，如果将来时机成熟，朝廷有实力将交界地收回了。还可以打着‘帮楼兰将军复仇’的名号大张旗鼓地来。那岂不是又当□□又立牌坊？里子面子都齐了！”
花银看着他满是兴奋的眼睛，赞赏道：“说得很好，一点不错。将来咱们交界国建起来，就任命你当丞相好不好？”
卫燃刚起来的兴奋劲瞬间散了，又端起了他那颗老妈子心：
“还说什么交界国？先活下来再说吧。当家，那咱们到底派不派人出去支援？”
雉芦立即道：“咱们的人早就准备好了，早前顾统领在下面对战的时候就一直备着，只等当家一声令下便能调动。”
花银拍拍他脊背：“再过个三五年，咱们的人或许有一战之力，现在出去就是送菜。在城里能当个威慑，放出去立马就露馅。”
雉芦心知如此，终究不甘：
“淮宴灭不灭关咱们何事？只是唇亡齿寒，微暮云又是反复小人，下面的人死干净，咱们就会再一次被兵临城下，还不如现在就冲出去搏一搏。”
半靠在城墙上的武波终于开口了，自打他发觉微暮云是真的不在乎他死活的时候，就知道无论先太子是何态度，微暮云出京之前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
是以他才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个前傀儡的死活。
此时此刻，他必须想办法争取乌衔纸的信任，才能抓住最后一丝绝地翻盘的希望。
“雉兄，”武波轻声问：“难道你没听刚才微暮云说什么吗？他不会动乌衔纸，至少在大荆有实力掌控全局前都不会。”
雉芦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似的，微微上挑的眉眼突然含了点笑意。
他单手扣在武波身边的围栏上，仰头问道：“小美人……嗯，美人皇帝，要是你没法回去接着当圣人了，不如留在乌衔纸做我的男宠怎么样？”
下面沸反盈天，箭雨已来；微暮云好似当真说话算话，竟没有一支箭逾矩地射到城墙上。
武波背靠着围栏，身后是乱世，身前是未明的生死，他飘摇半生的王位岌岌可危，就是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列祖列宗交待。
他给自己附加的防备太多，一生中极少被触动的时刻。
可就在这么无望的情形下，什么弑兄弑父，什么江山万古，武波竟然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注意到有那么一片雪花，轻飘飘落在了眼前人的睫毛上。
他一眨眼，雪花落进了通透灵动的瞳孔里，融化得悄无声息。
武波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一见面就对他耍流氓的土匪，竟然比自己还矮一头；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腰……是不是太细了一些。
而后，鬼使神差地，他做了一件事。
正是这个举动，引发了他后半生最大的痛苦。
武波伸出手，环住雉芦的腰身，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步：
“是你吗，”他好似困惑，又好似兴奋癫狂：“宁卢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