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十点,方宇轩忙得焦头烂额。在处理完临时摊派到他手上的工作后,却发现秘书又抱来了一大堆文件,他终于受不了了,抬手打了个内线电话。
“什么事。”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不愧是陆照年一贯的风格。
“你为什么要把东华的并购案交给我?我记得不是你一直盯着的吗?你知道我快要累死了吗?”
方宇轩在电话这头连珠炮似的叭叭说个不停,但陆照年一句话就让他停了下来:
“因为我马上要结婚了。”
“什么?”方宇轩突然拉高声音,吓得几个助理都回过头来悄悄看他,生怕方总受了什么刺激。
不等对面的回答,他已经挂掉电话跑出办公室,连电梯都不耐烦等,直接从他18层的办公室跑到24楼总裁办。
三分钟后。
“你要结婚了?”磨砂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方宇轩扶着门把手气喘吁吁道。
正在请陆照年签字的秘书被他吓了一跳,陆照年懒得抬头,只龙飞凤舞签上名字,盖好自己的印章,抬手示意秘书可以出去了。
门一关上,方宇轩在他对面的沙发椅坐下,一脸不怀好意的痞笑,“怎么这么着急?是不是……”
“你想多了。”陆照年仍在低头看文件。江月不想,他可以继续等,反正那么多年不也等过来了吗?
“是是是,我说错了。”方宇轩知道拿这事开玩笑他会生气,收了笑意,一脸正色道:“什么时候办婚礼?”他好趁着婚礼的当口,用那些照片敲诈勒索陆照年一通。
“不办。”
“不办婚礼?”他在实木办公桌上猛地一拍,激动得站起身来,“为什么不办婚礼?”那他还怎么空手套到一百万?
陆照年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只是那眼神带了点审视的意味,仿佛在质疑他的智力,好半天才道:“她的意思。”
办婚礼必然会宴请,但凡能在海外混出点名头的人,少有不认识从前北平江家的。江月虽不羞于见人,但她也不想新生活被蒙上旧灰。
煊赫旧家声,毕竟是旧的了,何况中间隔着国破家亡,连回看都会带起阵痛。
他当然一切以她为先。
不过江月马上就要搬去和他一起住,还有蜜月旅行,他们计划去环游欧洲。不然他也不至于这几天都在加班忙着提前处理好工作。
但这话就没必要告诉方宇轩了。
最后方宇轩因为一直嘟嘟囔囔,被陆照年以妨碍办公为由赶了出去。临走时,他还在可惜那没能发挥作用的老照片。
中午时分,陆照年难得按时下班,驱车赶往公寓。
还没开进停车场,远远就瞧见江月站在路边。七月的天,日头正盛,她躲在枫树树荫下,但还是被晒得脸颊上两团暖融融的红晕。
“怎么到这里来了?”陆照年下车快步向她过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怜惜。
“我等你呀。”江月随口说道,没注意到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从前总是他等她的。
有时江小姐背不下来英语课文,被老师罚留堂,他就坐在操场旁的长椅上边看书边等她。紫藤花瓣被春风吹落到书页上,他偶尔抬头遥遥望着那扇窗,本来一目十行的人,好半天连一页书都没翻过。
或者临到约定好的时间,江小姐却还在对着满橱新做的衣衫为难,不知该穿哪一条裙子去约会。终于挑选好了裙子,她又对着一整排唇膏犯难了。
每当这时候,陆照年总安抚好黄包车夫,再去江公馆路口的茶馆喝一盏茶。茶喝了大半,盛装打扮的江小姐也终于能出门了。
他向来是恪守时间的人,绝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受不了她磨磨蹭蹭的性子,总会为了这事跟她生气。
江小姐则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他的衣袖追在他身后,举着手向天起誓道:“我以后绝不会再迟到了!”
他信了,总觉得他只要再耐心一些,再多花些时间,总能等到她的。
虽然命运嘲弄了他,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但兜兜转转十年,他还是等到了她,那从前命运作的怪都可以一笔勾销。
“照年?”
这一声把他拉回神,他淡笑着替她开了车门,把人迎进车里。
江月要搬去和他一起住,今早搬家公司的工人就来搬运家具了。工人们效率很高,已经把她的全部家具打包搬上卡车,两人就不上楼去吃灰了。
当汽车在那栋白色的法式别墅前停下时,江月看了身边的陆照年一眼。
他难道不准备给自己一个解释吗?
当初跟着梅姐来这里为宴会准备甜点时,她就对这栋和从前江公馆如出一辙的别墅印象深刻,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思乡过度,出现了幻觉。
但当陆照年牵着棉花糖来找她的时候,她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棉花糖分明就是那天在后花园和她亲近的那只狗,这栋别墅自然也只可能出自陆照年的手笔。
“生气了?”他俯身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顺手为她把一缕散落在肩头的碎发别在耳后。
刚见面时还只是勉强及肩的短发,现在头发渐长,更像以前了——他知道人都会变,他也从不希冀江月会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只是喜欢,这种两人彼此重新慢慢熟悉上的过程。
江月只看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才微微张唇,用极轻的声音道:“谢谢你。”
江公馆早被战火被毁了。当初日本人打进来时,纽约当地一份华人报纸报道此事,配图就是被炮火炸掉大半的江公馆。
然而她只能对着一份印刷得模糊不清的小报图片掉眼泪——江老爷子被陷害入狱前,做的最后布置就是绝不准江月回国。他认下一切罪名,做了舆论的替罪羊,甚至整个家族的子弟都受此牵连,但他要确保唯一的孙女能活下去。
面对她眼底隐隐的水光,陆照年没有说“不要说谢谢”这样的废话,只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把人带到怀里。
侧脸贴在他的胸膛,耳侧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江月知道,他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他会代替爷爷和爸爸来守着她的。
“我想你吻我。”江月两手环着他的腰,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陆照年低头,轻轻描摹她唇瓣的形状。
只是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远远听到汽车引擎声的棉花糖从花园里一跃而起,飞奔出来,此时正两只前爪搭在车窗边上,吐着舌头热切地盯着两人。
他只好放开了怀中人。
她刚一推开车门,棉花糖就扑了上来,摇头晃脑地直往她身上凑。
被这么个黏人的大家伙缠住,江月只好蹲身下来摸了摸它的肚子,又顺着它的脊背摸了好几把,才算得它放过。
棉花糖咬着她的旗袍裙摆往里跑,高跟鞋踩在软绵绵的草皮上,江月简直被它拉得跌跌撞撞,还是陆照年上前来扶住她的手,冷着脸斥了一句:“放开!”
它只好松口,委委屈屈地趴在草皮上,摇着蓬松的尾巴朝江月呜呜咽咽。
“你不要凶它嘛。”她轻轻劝了一句。
陆照年笑着揶揄她一句:“慈母多败儿。”
“你说什么!”江月睁大眼睛盯着他,反应过来后恼了,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他背上,“你再敢说一遍!”
他硬生生受了她好几下,才笑着道:“嘘,要被别人看见了。”
搬运公司的工人们正在别墅里进进出出,把她的行李一件件搬进去。果然,她一听这话,立马收了动作,只是不肯再让她牵手了。
傍晚,江月指挥着陆照年怎么摆放她的东西。
“我的菜谱放在书架中间吧,我每天都要看的。”
陆照年点头,把整箱书一一摆放整齐。五花八门的菜谱好像和他的金融商务专业书格格不入,但又出奇地融洽,为原本乏味单调的书房增添了色彩。
“怎么这架钢琴还没丢?”她指着放在客厅一角的钢琴道。
那是她以前从楼下捡来的,音色跑出十万八千里,稍微一用力就好像要散架,江月还以为他肯定要让丢了。
“留着吧,修一修还能用的。”他第一次去她的公寓,就看到了这架钢琴,令他想起她十六岁时,在生日宴会上弹的钢琴曲。
江大小姐的生日宴会,自然是要大操大办的。那时候两人还没在一起,不过他也收到了请帖。
只是江小姐把请帖夹在课本里拿给他,却被上课的教授给发现了,她被点名站起来,当着全班人的面朗诵请帖内容。
谁想到她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念完请帖内容,还当着全班人的面就问他,“陆照年,你接受我的邀请吗?”
看好戏的少男少女们捧腹大笑,一个个跟着起哄。
那堂课正好讲的是《郑风·溱洧》,就连那以严肃正经出名的老教授,都笑呵呵地看着两人,揶揄道:“且往观乎,去去又何妨!”
他后来当然去了,混在人群中看江小姐弹了一支《少女的祈祷》。音符从指端倾泻,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坐在钢琴后,冲着他得意地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那天晚上分生日蛋糕时,江月故意把奶油抹到他脸上,在他沉下脸色要发脾气之前,踮起脚尖吻去他唇上的奶油。
那是他们的初吻。
钢琴曲流淌在夜色中,空气中混杂着香槟、奶油和初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