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漫长而苦涩,一如漫天冰冷粗粝的黄沙,粘在郑千秋嘴唇上,被他无意识间抿进了嘴里。
入冬了,北方的冷风非但没有吹散笼罩在驼峰市上空的黄沙,反而卷来了肆虐四野的沙尘暴。
郑千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情却是欣喜的。
最近一段时间恶劣天气频发,开工也开不了,工人们闲散时间多。只要没碰上能把车子直接卷飞的沙尘暴,郑千秋和冯睿都会趁着闲暇时间穿越满天风沙,与对方相见。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五天,明天就是他们约好再次相见的日子。
异地恋太折磨人,可是痛苦与艰难中的一点甜蜜,却比往日腻腻歪歪的爱情更加珍贵。
郑千秋闲来无事,拧了抹布擦柜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瓶八二年拉菲,擦去了上面的灰尘。
这是冯睿送给他的,但是他一直都没舍得喝。红酒耐放,与其喝掉,还不如放在柜子上当一件工艺品,增加格调。
郑千秋还记得,那个时候冯睿举着红酒,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苏幕举办了一场挖沙大赛,他得了第一名。
冯睿还说,“挖·加迪威龙战队”的熊崽子们馋红酒馋得哈喇子流了三千尺,他抱在怀里死活不给,目光饱含深情地说,要送给他远方的男人。
为此,他堂堂“挖总”被一帮熊崽子们嘲笑了半天。
郑千秋把红酒放回了柜子上。
冯睿跟他说了好多第四区的事情。相比起郑千秋的时运不济,冯睿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冯睿说,这全都得归功于他们可爱的苏幕姐姐。
相比起郑千秋那小心眼的头头,苏幕简直是天使一样的存在。
听说,她出生于一个官宦世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幼就备受宠爱,嫁人后,依旧过着衣食无忧的闲散生活。
身为第四区的空降区长,她却不喜欢管理复杂的事务,平时只喜欢念经喝茶吃零食,偶尔尝尝“挖·加迪威龙战队”上贡的烤蜥蜴。
她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受到惩罚。在冯睿他们的眼里,苏幕与其说是上司,倒不如说是包庇纵容他们瞎胡闹的老母亲。
郑千秋正回忆着过去,门铃突然响了。他打开门一看,是华子安。
他带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进来后,轻车熟路地把袋子放进了灶台上,翘着二郎腿坐在了沙发上。
那天因为冯睿的事和郑千秋不欢而散后,华子安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顽固不化的发小。
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曾经那个穿着白衬衫,在咖啡厅里垂眼啜咖啡的男人,竟然沦落到吃块肉都得看别人心情的地步。
郑千秋虽然安之若素,可华子安看着心疼。
于是,过了几天,华子安提着一大包食物,又来到了郑千秋家。目前审批监管不严格,偷偷调动一些物资,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回,两人都绝口不提冯睿,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冯睿”二字是他们关系的雷区,只要不越雷池半步,他们依旧是曾经无话不谈的挚友。
以后的日子里,华子安经常拎着大包小包接济郑千秋。华子安的职位很关键,不少人都得买他的面子。有他托关系罩着郑千秋,爆破组头头果然不再明目张胆地折腾郑千秋了。
郑千秋说:“咱们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啊。”
华子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面对郑千秋,华子安才敢把心里话讲出来:“只要碧海星人还在地球一天,我们的命运就永远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谓游乐园建设只是一个和平演变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一定是让人类沦为他们的奴隶。到时候,整个地球都将沦为他们的殖民地,人类从此便永无翻身之日了。”
郑千秋并不晓得所谓地球游乐园到底是真是假,也并不关心碧海星人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他过得苦,他身边的人也过得苦,全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人和他们过得一样苦。
就在他们二人聊天时,门铃又响了。
快到中午了,郑千秋正在灶台旁炒菜,腾不开手。于是华子安从沙发上站起来,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的人原本兴高采烈地捧着一束黑叶鸢尾,见了华子安,表情犹如大白天见了鬼,失声道:“华子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子安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手撑着门框,把冯睿堵在门外。他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冯睿,冷冷说:“你来干什么?”
冯睿于他来说就是火药,一点就着。华子安对天发誓,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的臭脾气了。
冯睿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郑千秋听到冯睿的声音,心里大叫不妙,连火都没关就跑了过来,任由菜在锅里糊掉。
异地恋的人分外缺乏安全感,生怕自己的恋人耐不住寂寞,禁不起诱惑,偷偷摸摸与别人勾搭在一起。郑千秋担心冯睿整天胡思乱想,甚至都没有把华子安在驼峰市的消息告诉他。他那个时候想,反正这两人也碰不上面,又何必添堵呢?
现在可好,东窗事发,郑千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郑千秋推开堵在门口的华子安,把冯睿拉了进来。冯睿一脸不高兴,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郑千秋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三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简直令郑千秋感到一阵窒息。
他与华子安之间的关系明明清清白白,可是,现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形,倒像是原配碰上了小三。
郑千秋硬着头皮开了口:“华子安,我想和冯睿单独相处一会儿。”
华子安气笑了,指着郑千秋身后的冯睿说:“郑千秋,你这是为了他赶我走吗?”
郑千秋心里暗骂华子安怎么这么不识趣,说:“你若是想留下来与冯睿喝杯茶,也不是不可以......”
冯睿别过头去,直接打断了郑千秋的话:“我不喝。”
华子安有脾气,他冯睿就没脾气了?他提前一天回来,本来想给郑千秋一个惊喜,却被讨厌的人堵在门口,心情能好到哪去?
郑千秋一个头两个大,捏了捏冯睿的手,用平日里哄人的语气叫着他的名字:“冯睿。”
冯睿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背对着郑千秋和华子安,慢慢走向灶台:“你们慢慢聊。菜糊了,我去看看。”
生气归生气,委屈归委屈,冯睿到底还是在乎郑千秋的感受。一边是发小,一边是恋人,知道郑千秋现在左右为难,他愿意退一步。
可身后华子安的声音让冯睿停下了脚步:“郑千秋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郑千秋脑袋“嗡”地一声响,只觉得原本凝滞的气氛一下子炸开了。郑千秋握着门把手,拦着华子安,一字一顿,压低声音说:“你适可而止。”
华子安充耳不闻,对冯睿的种种不满在这时候爆发了出来:“若不是你,他怎么会和王酷酷换身份;若不是你,他怎么会与一群臭虫为伍;若不是你,他怎么会摔伤了腿。冯睿,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吗......”
冯睿只是静静地听着,郑千秋却彻底被华子安惹恼了。他将华子安推搡出门外,堵在门口:“这种话你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吗?”
华子安大笑:“我就是要当着他的面说给他听。”
气头上的郑千秋直接“碰”地一声将门关上。
赶走华子安后,更加令郑千秋头疼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该怎样向冯睿解释?他该怎样安抚冯睿?
冯睿拿着锅铲站在灶台前,菜已经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散发出一阵浓郁的焦糊味,可是他的手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察觉到郑千秋的目光,他才撇着嘴,装模作样地翻了几下铲子。
郑千秋走到他背后环住了他的腰,下巴搁在冯睿的肩上,叫着他的名字:“小冯。”
冯睿拍了一下郑千秋的手,示意他放开。郑千秋不放手,冯睿抿了抿嘴,说:“再不关火就得着了。”
郑千秋一只手关了火,另一只手仍旧抱着冯睿不撒手,试探着问:“你生气了吗?”
冯睿不说话,郑千秋心里越来越没底,解释道:“我和华子安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天地可证。”
冯睿问:“多久了?”
郑千秋老老实实承认道:“半年前刚来那会儿就碰到他了。只是我怕你吃醋,就没告诉你。”
冯睿斜眼看着他:“你还知道我会吃醋呵?”
郑千秋低着头,说:“对不起。可你知道,我跟华子安只是朋友关系。他也不常来,只是偶尔过来坐坐。”
“朋友?”冯睿嘴角浮过一抹冷笑,“他为什么如此憎恨我,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郑千秋无奈道:“他是直的,不喜欢男人。”
冯睿提高了声音:“可是朋友之间有时候也会有占有欲啊!”
一想到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一直陪在郑千秋身边的人是华子安,冯睿心中就仿佛扎了一根刺。
他当初的死缠烂打得来的爱情,又怎能敌得过郑千秋和华子安二十多年的感情?他们之间,又有多少冯睿不知晓的回忆和过往?
冯睿不反对郑千秋交朋友,但是,华子安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畴。
黑叶鸢尾散落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踏成了一地黑紫色的花泥。
这个季节,想要找到一束好看的野花儿并不容易,冯睿在第八区和第九区之间的小绿洲里找了很久,才凑齐了一束黑叶鸢尾,想要送给郑千秋。
郑千秋蹲下来,一点一点拾起了被□□成一团的花瓣,像是在对待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他起身,手里捧着花瓣,说:“小冯,华子安对我怀有怎样的态度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倘若有一天,我必须得在朋友和你中二选一,我会选择你。”
听到这里,冯睿气也消了:“好吧好吧,下次若有这种事,你一定要提早告知我。要不然像今天这样,多尴尬啊!”
“是我考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