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立秋时节,城郊的山源依旧被绿意覆盖,苍劲翠绿的松树泰然而立,迎风呼啸,此时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上,两匹马一前一后飞驰着,钉着铁皮的马蹄重重踏过干涸的泥土,扬起漫天沙尘。
“世子,前方就是永和寺了。”策马在前的人一边扬鞭指着远方的八宝塔顶,一边重重喘着粗气。
“行,先歇息下吧,天黑前赶到即可。”后面的白衣少年轻提缰绳,勒马缓行。
前头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闻言也放慢了马速,两相靠近后,他突然咧开嘴,肆无忌惮的笑骂起来,打破了山谷间的静谧:“世子,没想到这回又叫你说中了,那老皇帝竟然真找个借口将你拘留在了京城。”说着他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似在发泄心中的不忿,“那么多人不留,偏偏留你一个王侯公子,这不是明摆着拿你当作人质吗!”
白衣少年瞥了他一眼,却未理会,那双眸深邃如墨,看不出在想什么。
但那男子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般止不住的高声阔论:“呵,世子,还有你说那老太后会不会真有意有招你做孙女婿啊?那五公主死活哭闹着要嫁给你,老太后瞧着你也是满脸慈爱赏识,要是这趟来真能娶上个公主做驸马爷,我们倒也不亏!”
“闭嘴,莫胡言。”白衣少年眉目肃然,语气中略带严厉,“与皇族联姻意义非比寻常,此事不过是那个娇蛮公主的一厢情愿罢了,如今各地藩王势大,我父王首当其冲,老皇帝怎么可能会愚蠢到再为虎添翼?另一方面,我们亦不可在这时候表现出任何肖想贪欲之心,否则……举族难保。”
“这、这么严重!”青年男子吓得立马捂紧了自己的大嘴巴,但过了片刻却又开始幸灾乐祸起来,“那世子打算如何应对?看那五公主的架势,可不像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不理便是了。”白衣少年不甚在意的随口一答。
“又多了笔桃花债啊。”青年男子咯咯的大笑几声,世子明明已有十八,本正值春心萌动的好时候,可偏偏对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之事从不上心,听说就连继室夫人给他添的那几个通房丫鬟,也是连手都没碰过。
两人策马飞奔了一阵,渐渐看到了山顶寺庙的迹象,便又不禁扬鞭一打,纵马疾驰,但就在这时,耳边却传来了一声陌生粗暴的呵斥:“不长眼啊!快让开!”
吁的一声,青年男子手中缰绳一勒,急停住马,许是太过突然,胯|下马也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谁这么猖狂,敢大呼小叫要求让道?
青年男子回头一望,后面有辆从另一条小路赶上来的马车,眼下遇到岔路口汇合,巧好横到了两匹马之间的空隙,幸亏他方才抢先一步进到新路口,堪堪避过了马车未相撞。
真是不讲理!
青年男子也不是个好脾气,见那车夫满脸横肉,语气蛮横,一幅不耐烦的样子,就故意出言讥讽道:“这是哪家的奴才赶着投胎啊?”
“你好大的胆子!”车夫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高声囔道,“你可知马车人坐的是何人?当敢如此大不敬?”
“天子脚下,五步一勋贵,十步一名门,这年头没点家底谁敢出门!”青年男子也来劲了,隔空与他争吵,“除非你是圣驾龙撵,那我再考虑让让!”
“你,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车夫激动得脸部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显得格外狰狞,正当准备搬出主子名号吓死他时,旁边却传来了另一个清冷的声音。
“曹贺,让他们先行。”
话音刚落,那个名唤曹贺的青年男子顿时如霜打的茄子焉了般,刚才的狂妄气势顷刻间荡然无存,他郁郁不平的调转了马头,退出这条仅丈余宽的小路。
“算你识相!”车夫的嚣张气焰被助长了不少,得意的打马扬鞭而去。
此时马车内的容锦刚被这一道颠簸惊醒,她隐约感觉在睡梦迷糊中听到了争吵声,便下意识的掀起窗边的帘子探头一看,而就是这短短一瞥,差点惊吓破了她半条魂魄!
骑在马背上的那名少年,身着一袭素白无尘的锦袍,金云点缀,内敛中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五官如精心雕琢过般的精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风波,神情却是冷静淡漠,波澜不惊。
不会有错的!
这人正是南阳王世子,纪君衡。
虽然容锦只曾远远在城楼上望过一眼,但四年间,他的容貌似乎并发生太大变化,如今还是年少青涩模样,而只有她知道,这人会在不久后将会杀气腾腾的兵临城下,谋夺江山。
为什么他会在这?
容锦直勾勾的盯着那张脸,心跳很快,很剧烈,未想到接下来突然的一瞬,对方似乎也感受了不远处投射而来的灼热视线,他微微侧头,看向了这辆逐渐驶远的马车。
那道目光冷如寒冰深潭。
两人视线在空中对接的那一刹那,容锦心蓦的漏了一拍,然后条件反射般的迅速放下车帘,重新端坐,深深吸着冷气极力恢复平静。
“锦儿?你怎么了?”旁边的郭嬷嬷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心问道,“是不是身体又开始疼了?”
“没事,我还好。”容锦摆了摆手,强扯出一微笑。本来装病这事她并不想隐瞒郭嬷嬷,但考虑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还是觉得将郭嬷嬷一同蒙在鼓里为好。
待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后,曹贺立马不悦的出声发问道:“世子,这马车什么来头啊?为何我们要避让,难不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王侯世子,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了?”
纪君衡这才将目光收回,淡淡道:“从规制上看,应该是皇宫的马车。”
“宫里出来的?”曹贺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不会是跟着我们来的吧?”
“看情形不是。”纪君衡扬起马鞭,继续前行。
“那就好。”曹贺大松口气,策马追随着后面,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可别回头我们上哪去都几十双眼睛盯着,那多不自在。”
纪君衡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曹贺是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除了平日里话多这毛病,关键时刻还算能靠得住。
这次进京朝觐前,父王事先跟他商议过对策,此趟不同以往,皇上特地派来了使臣,传诏令道藩王需携带世子一同前往,这种命令看似奇怪,但转念一想马上就能明白过来其深意。
质子,自古以来便是君王对远在天边的各地藩王诸侯的制约手段之一。
父王起初当然不乐意,他是嫡长子,将来不光要继承爵位、封国,更是他们世族血脉的传承,而若时局一旦有变,他定性命难保。
最终竟是他亲自说服了父王,一是眼下时局微妙,二是他到京城亦有所图。
“世子。”曹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纪君衡听到呼唤后下意识的放慢了速度,逐渐变成缓行。
曹贺追上来开口就问:“方才马车里的那人世子认识吗?”
“未见过。”纪君衡眸色清冷。
曹贺挠了挠头,依旧有些困惑:“那他刚看到你时,怎么一脸像撞见鬼似的神情?”
马车不疾不徐在山道间盘桓而上,待到了永和寺外时,容锦已经冷静了不少,现在的纪君衡还只是个无权无兵的世家公子,翻不起像前世那样的滔天波涛,她完全可以不慌不忙的从长计议,毕竟还有四年时间。
“锦儿,到了。”郭嬷嬷扶着容锦下了马车。
容锦点点头,两人跟着领路的小师父向斋房走去。
这座永和寺建成已有百年,高踞于京郊南面的青垣峰上,它也是专供皇室贵族拜佛求神的庙宇,因此规模格局相当气魄恢宏,琉璃瓦朱红墙,大小庙宇盖得古色古香,显得既肃穆又庄重。
仅隔一炷香,纪君衡二人也到了寺外,一位身穿紫金袈裟,手持金色禅杖的老僧出来迎接:“纪施主,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蒙慧悟大师福泽,晚辈诸事顺心。”纪君衡拱手一礼,语气难得谦和。
“善哉善哉。”老僧露出慈祥的微笑,然后转身朝里走去,“纪施主随老衲来吧。”
“多劳大师了。”纪君衡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不急不躁。
一行人顺着寺里的青砖石路绕到了东北角,放眼望去,就见一座金碧辉煌高达三丈的殿宇伫立眼前,屋瓦镀金,光彩夺目,宝殿门媚正中高悬金匾,上刻“藏经阁”三字赫然醒目。
“纪施主,你想借阅的《罗伽经》就在这藏经阁内。”老僧的话虽这么说但脚步却一顿,不再往前,“然而,我寺历有规定,凡佛书经文一律不得取至阁外。”
“那……”纪君衡不解的看向老僧。
老僧笑了笑,继续道:“纪施主若真想读此书,可斋戒沐浴三日后,自行进入阁中阅览。”
“鸟!”还未等纪君衡回答,粗犷鲁莽的曹贺忍不住插话道,“借个破经书看看还这么多规矩,要吃素三天,我可受不了!”
“退下!”一声严厉的呵斥。
曹贺随即瞥见了旁边扫射过来的冷厉眼神,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放肆。
世子发怒起来有多可怕,他可真不想再领教了。
“大师见谅。”纪君衡再施一礼作为致歉,“此经书祖母苦闻已久,还劳大师为我们备两间斋房,晚辈愿待三日后,素心进阁一览经书,并抄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