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房的陈设相对简陋,只有一张低矮木榻,一张四方桌子,一盏油灯,两面素绢的屏风,及几卷佛书,比起之前奢华富丽的殿宇,可谓天差地别,但容锦却不在意,这次离宫蒋贵妃只派了郭嬷嬷和她同行,原来像影子般随行的那几个宫女也难得不再跟着她。
“雪衣,自个去玩吧。”容锦将怀中的小白狐轻放到地上,然后转身走到铜盆前细细洗了把脸,顿时感觉清爽了不少。
“锦儿,虽说这佛寺古朴,只有粗茶淡饭,但周围全是僧人,倒也清净,可终于不像待在宫里那般压抑了。”郭氏一进屋便忙不迭的拿扫帚清除墙角里的灰尘,她眯眼一笑,眼角挤出好几道细细的褶子,“老奴瞧着你一出宫,精神气色也好了不少,没准在这里待上个几天,什么病气邪气真都全跑光了!”
“倘若可以,我还真想在这出家做个和尚。”容锦跟着笑了起来。
“又说什么傻话呢!”郭氏嗔怪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凤子龙孙,将来若能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那可是一辈子不用愁了。”话说着可她回头一打量到她娇小瘦弱的身板,又忍不住转而唉声叹气,“唉,真不知娘娘当年是怎么想的,鬼迷心窍做了那些事……要不然你如今也是个金贵的公主啊!”
“好了,奶娘你别再提这事了。”容锦垂下眼帘,敛去了眸底复杂的情绪,“我不怪母妃,她有苦衷我知道的。”
“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善……”见她永远都是一副不怒不争的模样,郭氏难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两人忙完一阵,已是银月高挂。
郭氏熟惗的给容锦铺好了被褥后,便准备也退下去歇息了,可刚打开屋门,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郭氏循声看去,见一老僧正领着两名男子缓缓走来,面貌端正,气宇不凡,不由自主的小声嘀咕道:“呦,这又是哪家的贵公子也来佛寺烧香啊?”
容锦闻声也走到屋外抬眸看去,结果正好对上了一道探询的视线。
竟然又遇上了!
容锦再次顷刻间乱了方寸,根本来不及细想就直接砰的重重一声关上了屋门。
郭氏被她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锦儿!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容锦匆忙间扯了个谎,小声道,“我……我刚脱下了外袍和束胸白布,现在不可教外人看去。”枯黄的昏暗光线里,她确实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玲珑有致的身材尽显。
“噢!老奴倒忘了这茬了!”郭氏顿时紧张得直搓着手,“看来就算出了宫,还是得谨慎小心啊!你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散着长发往那一站,白皙娇嫩的,哪个瞧不出是姑娘家呀?”
“嗯……别担心,刚才也只是匆匆一瞬,对方看不出什么的,我今后多加注意就是。”
“好,这便好。”郭氏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时候不早了,锦儿你也早点休息,明早老奴再来伺候你洗漱用膳。”说着,她警惕的将屋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外头已无人后,才轻步离开了。
而容锦躺上了木榻后,却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睡意,她睁着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直望着房梁上的几根漆红横木,方才她听到了屋外陆续传来的对话,自然知晓了隔壁的斋房里将要入住何人。
一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竟然和那人仅有一墙之隔,容锦顿时杂念丛生,各种各样的情绪翻江倒海而来,震惊、惧怕、愤怒、怨恨……但最终却都变成了一股由内而生的深深无力感。
这十几日来,她预想过无数种方案,如何粉碎这乱臣贼子的阴谋,可没想到今日竟这么毫无防备的撞上了,令她原先的计划统统被打乱。
南阳王,亦是楚朝立国百年以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占据长江以南的大半江山,四通八达的水路承担了天下的盐粮运输,也造就富庶繁荣的民生经济,且挟大河之阻,天子遥望不能及,更是堂而皇之的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多年下来势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此人欲反,又能如何?
这时,隔壁的斋房里也点燃起了一盏油灯,袅袅轻烟中,白衣少年的神情昏暗不清,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案,声音清冷:“曹贺,那人的身份可查清楚了?”
“世子交代的事我还能不认真去办吗?”曹贺咧嘴一笑,“我方才在寺里转了一圈,多方打听到这辆马车的确是从皇宫来的,里头那位身份果然了不得,圣上第七子,说是染了身怪病,太医反复治不好,最后干脆送到佛寺来去邪积福。”
纪君衡思忖少倾,复问道:“几人随行?”
“就一个宫里老奴仆跟着,听说是奶娘。”曹贺答。
纪君衡不再言语,他缓缓阖上眸,面色看似平静无波,却不知觉中因那加重了力道的手指敲击声泄露了些许杂绪。
夜,渐深。
容锦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时而想起前尘往事,时而闪过那双冷冽如冰的黑眸,她甚至恍恍然猜想着那人这会正在做什么,清醒抑或梦眠?他来这做什么?他是从何时开始滋生的谋逆野心?这次偶然的提前相遇,是否暗示着某种转机?
思虑过多,脑袋越来越沉重。
噌的一声,容锦猛然站起身来下了塌,她取过外袍随意披上,想到屋外走走,吹会凉风,理清思绪。
然而屋门才打开到一半,容锦就瞬间愣住了,洒满了银色月光的庭院里,立着一袭白衣,晚风吹过他的袖摆,隐隐散发着出尘的气质。
他怎么会站在那里!
容锦眼疾手快的想要趁他未发觉前关上屋门,可不料还是稍慢了一步,白衣少年早已闻声侧头,并回身肃敬的行了个揖礼:“臣见过七皇子。”
“……”容锦的手死死抓住了门扇,力道之大,以至指尖都有些泛红,她站着那里,不知到底该进该退。
“更深夜静,可是臣惊扰了七皇子?”白衣少年目不斜视的直盯着容锦,将她神情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
“不必在意,是我自己也想出来看看月色而已。”容锦压下了内心的波涛汹涌,终于走上前几步,故作镇定道,“若无记错,你我素未照面,你是何人,如何识得我?”
“臣乃南阳王世子,纪君衡,皇子身份尊贵,寺中僧人多有议论,也是无意间得知。”语气虽恭谦,但那双眸子却冷然如初。
“原来你便是纪世子,久闻盛名。”容锦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果然一副好皮囊,也难怪五公主竟不顾体面当着朝臣百官扬言要下嫁了,“这么晚了,纪世子为何还未歇息,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吹冷风?”
纪君衡仰头望了眼圆如玉盘的明月,淡淡答道:“中秋时节,却身在他乡,自是难以入寐。”
容锦闻言不禁陷入沉默,她早已不知有多少年未参加过家宴了,所谓的合家团圆,在帝王家何其不足为道。
情不自禁的,容锦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此时朦胧的月光落在少年俊朗卓绝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那七皇子又是被何事所扰心?”清冷的声音又传入耳畔。
被罪魁祸首这么一问,容锦倏然意味深长的笑了,随即话锋一转:“纪世子相信命数吗?”
“信。”答得简洁。
“那纪世子相信人为吗?”容锦紧接着问,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微不可察的嘲讽。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就算前世命数已定,但老天却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站到仇人面前,让她亲自来讨回公道。
“亦信。”纪君衡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淡定从容,似乎根本未注意到越发微妙的气氛。
“那……”容锦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的问道,“纪世子觉得凡事是在命数还是人为?”
纪君衡注视着这双暗藏杀机波澜起伏的眼,突然笑得清澈:“臣虽不才,但只道命数定因果,成败在人为。”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问道,“七皇子,以为呢?”
“……”容锦正欲开口,却突然被高处传来的一阵大笑声打断了:“嘿!我说你们这些富贵公子是不是成天吃饱撑着就尽瞎想这些没用的事啊?什么命啊什么数的!要我来说,那都是屁!”
惊愕之间,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凌空跃下,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何不豪云壮志一回!”这人笑得越发张扬,拍着胸脯高声道,“管它什么命数之道,想干什么就干脆豁出去得了!”
“曹贺,不得无礼。”纪君衡偏头看去,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与此同时,他也细心的察觉到了旁边的人仿佛身不由己的向后连退了几步,于是淡然一笑:“我这护卫不懂规矩,惊吓到七皇子了,臣替他赔罪。”
这个人容锦何尝不识!
当年,他踏着鲜血尸骸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并递过那杯鸩酒。
容锦浑身止不住的发颤,有那么一瞬,甚至想直接冲上去报血仇,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她指尖狠狠的掐进了手心的肉里,随口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方才一直在屋顶偷听我们说话?”
“啥子叫偷听啊!”曹贺顿时被这字眼气得暴跳如雷,“人这耳朵又不能像嘴巴一样自己闭上,我本来躺在屋顶好端端睡觉呢,你俩非要跑出来叽叽喳喳的,哪个受得了!”他满肚子怨气,毫不克制,直到瞥见那道熟悉的目光冷射过来,才算有所收敛。
纪君衡扫了眼在那袖下微微发颤的手指,轻笑一声:“七皇子勿怪,曹贺是习武之人,听力极佳,方圆数里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闻言,容锦心中一凛,竟是此等高手,那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妄想伤他,甚至一言一行岂不是都将完全暴露在他的眼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