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这七皇子人看上去还挺随和,不端皇家威仪,只是这胆子也……太小点了吧。”曹贺江湖草莽出身,向来直言不讳,待容锦一进屋,就大肆指点起来。
前些日子,他也随王爷世子参加了宫宴,见过了其他皇子公主,倒还真没个如他这样动不动就小脸发白的。
本来也只是句牢骚,但没想到小世子竟难得应了他一声,“龙生九子,倒还真各有不同。”
随着黑夜逐渐笼罩下来,庭院又归于宁静。
曹贺看着依然如松般伫立在冷风中遥望着南面方向的那袭白衣,不禁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未再吭声。
古往今来,有多少质子能够安然无恙的重回故土?一面是多疑猜忌的君主,一面是野心勃勃的王侯,夹在中间的,终究只能是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容锦回到屋后却是不到一小会功夫就沉沉睡去了,原本内心掀起的层层波澜也不知为何就一下子平息了,一夜无梦,直到第二日旭日初升,郭嬷嬷打着水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更衣时,她才揉着睡眼迷迷糊糊的醒来。
“锦儿,可是住不惯这种地方?”郭嬷嬷见容锦满脸倦意,便关切的问道。
“没事。”容锦起身下塌后,就感到头在隐隐作痛,兴许是昨夜里冷风吹多了些,但她不想教郭嬷嬷多担心,还是笑着道,“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住哪其实都一样。”
郭嬷嬷听她这么一说,又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也是,可怜你这孩子就没享过一天皇子该有的富。”说着,她将素白干净的布巾放进铜盆里打湿,然后递给容锦。
容锦接过擦了擦脸,顿时精神了不少。
两人闲谈间,屋外却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容锦探头看去,来了位约摸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体态墩实,圆脸阔腮,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身穿着灰白布衣的壮年男子。
对方同时注意到了容锦,连忙行了个大礼,恭敬万分的道:“小的拜见七皇子。”
“你是……”容锦打量起眼前的人,似有点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回禀七皇子,小的是晋王府上的李管事。”中年男子从容答道,“今日特奉王爷之命,前来给七皇子送些生活用需。”
三哥?正在容锦愣神之间,就见这位李管事已招呼着随从们将东西一箱箱的搬了进来,她低眼看去,里头竟五花八门,一套裁制精细的锦衾、一个碧绿透亮的玉枕、一面花鸟纹底铜镜、一座铁铸香炉,几乎是照搬了皇宫寝殿的规制,样样俱全。
容锦哑然,顿了片刻才低声叹了句:“三哥真是有心了。”
李管事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晋王昨日听闻七皇子要到佛寺的事情后,就担忧七皇子本是金贵之躯,寺庙简陋寒酸,多半住不舒坦,便令府里上的家仆连夜置办了这些,一早快马送来,并说了,若七皇子还觉得缺点什么,尽管开口,他这个做三哥的一定去办。”
容锦看着这几乎快无落脚之地的斋房,笑了笑:“三哥已经是把我能想到的,甚至不能想到的东西全都送来了,哪还有什么可缺的,你回去后代我传话谢谢他,说这份心意我会记着。”
“是,小的一定为七皇子转达。”李管事恭谨的再行一礼,然后转身带着随从们退了下去。
待人走后,郭嬷嬷上前凑近这几个大木箱瞧了瞧,不禁连连感慨:“难得晋王在这时候还念着手足情谊啊!”说着,一边将里头的东西逐一搬出来添置到屋子里。
不过这时容锦却眼尖的注意到,那李管事出屋后并未直接打道回府,而是去了隔壁的斋房,她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三哥令他去找纪君衡做什么?
她轻步走到屋外,竖着耳朵努力去听那边传来的动静。
“纪世子,我家晋王送此薄礼俗物,不过略表心意罢了,并无他意。”
“多谢晋王的美意,他日必将亲自登门致谢。”
听到这话,容锦装作不经意的往他屋内瞥了眼,见里头也是整整齐齐摆列着好几个大木箱子,虽然看不见装的什么,但估摸多半也是这些物件。
“锦哥哥!”突然间,身旁传来一声兴奋的高呼,生生把容锦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少年唇红齿白,正是容准,奇怪的是,他一身宫人装束,还顶着个太监的帽子。
“准弟?你怎么来了?”容锦惊讶之余,又感到旁边似乎有另一道视线投来,她侧过头,果然对上了那双如千年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眸子,她连忙拉过容准回到屋里,并紧闭上门。
“锦哥哥,你怎么跑这来了……”容准满脸委屈的抱怨道,“我本来昨日清晨想去找你,但母妃却派人一直拦着我,直到后来你坐上马车走了,李公公才把这消息告诉我……”他越说越觉得心里难受,眼眸开始泛起泪雾,“他们都说你今后都不住宫里了,那……那我以后该找谁玩啊?”
“别哭别哭。”容锦对这个胞弟素来有种出于骨肉血缘的亲近感,伸手擦去他的泪珠,笑着安抚道,“我只是暂时来这养病而已,过段日子就回去了。”
“真的吗?”容准这才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容锦,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辨别出话语的真假。
容锦点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可……”容准好像还有什么顾虑,他纠结片刻后伸出小拇指,“那我们可以拉钩吗?”
“好。”容锦一时有点好笑,“拉钩。”
吃下了颗定心丸,容准心中石头终于落地,转而绘声绘色的说起了自己艰辛的寻兄之路,先是如何假扮小太监溜出的宫,又是怎样的跑到东市雇了马车赶到此地……
容锦起初被他那犹如说书般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可听到后面,就发觉不对劲了,她瞪圆了眼睛,惊讶道:“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啊!”容准神色得意。
“胡闹!”容锦脸色瞬间变得严厉。
被这么一呵斥,容准吓得缩了缩脖子。
但容锦还是板起脸来,厉声继续道:“你可是堂堂皇子,还这么小,溜出宫也就算了,但怎么能独自一人跑来这深山野林,倘若有个闪失,我又将如何向父皇母妃交代!”
“可我……只是想来找锦哥哥啊……”容准拉了拉她的袖摆。
“那也不行!”容锦把他的手打掉,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我马上托人到宫里传话,让母妃派侍卫来护送你回去。”
这下子容准彻底崩溃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怕劳苦跋山涉水而来,皇兄见到自己应该会很高兴,没想到却被这样训斥了一顿,他搓着无处安分的小手,一脸可怜巴巴的望着容锦,但没想到对方直接理都不理转过身去了。
旁边的郭嬷嬷看到气氛越发不对劲,赶紧出来打圆场:“锦儿,九皇子虽然不懂事,但毕竟是因为心里想念着你才来的,况且他也安然无事的到这了,不如多留他一会,老奴先让人去传个信让娘娘安心,明儿再送他回去吧。”
“……”容锦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容准,见他眸光里正泛着泪花,心也软了,便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容准见状顿时一扫阴霾,蹦跳着扑向她,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容锦只好又生硬的补上一句,“下不为例。”
要说容准,如今还真是孩子心性,全凭喜好做事,丝毫不顾及旁的,而一旦得到满足,就马上又将心思转向到下一件事情上了。
容锦陪他玩耍了小半日,待到午后人疲乏了,便让他躺到榻上补个眠。
然而在为他脱下外袍时,却见他袖间掉落出一张邹巴巴的羊皮纸,容锦拾起摊开,只见上头清清楚楚画着一人像,墨发高束,淡眉细唇,越看越有几分相熟,但又感觉说不上的别扭,端倪半晌后,容准凑上来指着笑道:“锦哥哥,难道不觉得这人特别像你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经容准这么一提,容锦再定睛一看这画像,果然和她的相貌极为相近,她侧头问道:“这是你画的?”
“不是。”容准摇头,并指了指屋外,“这是我上山时捡来的。”
“捡的?”容锦顿感困惑,这怎么会平白无故捡到一副看似她的画像?
“是呀。”容准眨着眼睛补充道,“我当时想小……小解,便让车夫稍等片刻,后来就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捡到了这张羊皮纸,我瞧着上头画的人挺像锦哥哥的,还特地收起来了。”
容锦当然相信他不会撒谎,虽然这事有点蹊跷,不过思来想去也没个明白,所以最终还是把这张羊皮纸放在一边,权当巧合过了。
可刚清闲下来没一会儿,容锦回头竟发觉小白狐又不见了踪影,便问郭嬷嬷道:“见到雪衣了吗?”
“方才九皇子好像抱出去玩了。”郭嬷嬷微微皱起眉,“怎么,又跑不见了?”
容锦叹口气:“嗯,我去找找吧,它腿伤还没好,应该跑不了太远。”说着转身出了屋。
然而这永和寺倚山而建,占地数百亩,大小庙宇数十座,要找起来还真没那么容易,容锦一边低喊一边留心观察,不知觉间竟越走越远,来到了后山一片翠绿的竹林前,放眼望去,不远处还有座古朴的亭子。
待走得更近些,容锦才留意到亭中有两道人影,白衣飘渺,格外眼熟。
是他们!
纪君衡和曹贺。
容锦连忙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可这时耳边却传来了曹贺充满震惊的声音,令她如遭雷殛般愣在原地无法挪动。
“什么!”曹贺甚至也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忍不住扬高了声调,“世子,你方才的意思难道是说你想介入储位之争?”
纪君衡用沉默回答了他。
“这……”许是太过突然,曹贺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王爷知道此事吗?”
“父王尚且不知。”纪君衡摇了摇头,眸底一片深沉,“此事是我进京后的临机决断,尚在运筹谋划之中,还未付诸实施。”
“世子,我们为何要掺和进这种事情呢?”曹贺虽然粗疏,但对朝局政事还是有最基本的判断,皇子间结党谋储之争绝非一般小打小闹,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一落败,甚至可能举族流亡。
纪君衡敛下眸光,淡淡道:“老皇帝如今已过五旬,步入暮年,且在宫宴上时我观他体态气色已大不如前,垂垂老矣,故去不过旬年间,而眼下后位悬虚,太子未立,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此时若能借此形势,拥立一皇子成为储君,待他日新帝登基,自是项领之功。”
“但……”曹贺眉头紧皱,他隐隐觉得此事不妥,但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默然良久,才开口问道,“那世子是打算拥立哪位皇子?”
“老皇帝膝下原本七子三女,但除去半路夭折的皇子,以及还在襁褓的十皇子,如今有可能被纳入储君之选,应该只有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九皇子这四人。”纪君衡慢条斯理的说着,那语调如往常般清冷,流不出任何思绪,“三皇子贤德闻名,母妃出于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六皇子骁勇善战,数次挂帅平定边境敌患,军功显赫威望甚高,而七皇子久病缠身,常年卧榻,九皇子尚且年幼,秉性不知。”
“这么说来……”曹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更有可能当上太子的还是三皇子或六皇子了?”
纪君衡不语,目光移向远处,眸底一片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