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锦真不知道纪君衡是一时盛怒冲动还是有意为之。昨日明明那么隐忍不发,眼下竟一剑斩了万福的脑袋。
回京都后,她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曹贺原本还在大肆嘲笑容锦胆小,破大点事吓得腿软,但略一思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眉头顿时拧成一股绳,“世子……”众目睽睽之下,斩杀监军,恐怕诛九族也不为过。
“无需担心,此事我自会向圣上禀告。”纪君衡收剑入鞘,神色淡然,瞧不出任何情绪。
万福是父皇身边的第一红人,这次派他随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为了防南阳王世子别有异心,现在人不明不白的死了,容锦想不出纪君衡能有什么说辞消众人之疑。
折腾一夜,天边渐渐翻起鱼肚白。容锦清点了一下剩余的士兵,没想到五百轻骑出城,眼下竟仅剩百人余。除了方才被敌军偷袭伤亡的绝大多数,亦有不少溺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没时间长吁短叹,敌军随时杀来,容锦拖着疲累的身子继续带领着队伍往森林深处走。淮安王的军队既然已经杀至冀州城下,那他们肯定不能原路回去,唯有走出这片森林,绕到西北侧的缺口,从那入城,方有一线生机。
可惜路并非那么好走,森林内的光线昏暗不足,地面坑坑洼洼,要时刻谨防一个踩空就跌进沼泽地。
容锦紧咬着唇,一步一步缓慢的往前挪动,就在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神经处于高度紧张时,前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拉着我。”
看着上头还未凝固的红色血液,容锦摇摇头退缩了。
“你太慢了。”纪君衡直言道。
“就是,小狐狸,你步伐怎么都迈不开,跟个大姑娘似的。”曹贺不放过任何一次嘴炮的机会。
容锦虽然本来就是女儿身,但隔三差五就被曹贺一番嘲弄耻笑,难免来气,她故意停下脚步:“我走不动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纪世子,能不能让曹贺背我?”她知道曹贺只听纪君衡的命令。
曹贺哪里愿意,急得大呼小叫的,这小狐狸分明就是想消遣他,他白天赶了一天的马车,半夜又是杀敌又是掩护撤退,已经累得个半死了好吧。
见曹贺反应越大,容锦越起劲,非要磨磨他这股子锐气,两人争执间,纪君衡却淡淡开口:“七皇子,我背你。”说着,他俯下身子,背挺得很直。
容锦哪里敢上啊,她讪讪笑道:“我还是自己走吧。”
可纪君衡却冷冷瞥了她一眼,道:“以你的速度,我们迟早死在敌军的箭下。”天亮之后,淮安王清兵战场,发现统帅将领还未死,至少会派一小队渡河追击。
曹贺知道世子总是出于大局考虑,不过他可见不得世子遭罪,朝容锦无奈的摊手:“行吧行吧,小狐狸我来背你。”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容锦偏不如他愿,像是置气似的跳到纪君衡背上,一路被抱着怀里的雪衣也蹿到头顶作威作福。
纪君衡神色未变,迈着沉稳的步子继续往前。
容锦双手轻轻环抱着他的脖子,呼吸间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清雅气息,她平生第一次这么贴身挨着一个男子,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月光下,那清秀俊逸的脸庞,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格外柔和。直到这时,容锦好像终于能明白,容芷为何吵嚷着非他不嫁了。
只可惜此人绝非良人呀。
想到这里,容锦不禁长叹一声,纪君衡误以为她是在为眼下的处境忧虑,淡淡来了一句:“只要臣还活着,定会护殿下周全。”
容锦闻言心头一阵悸动,她不知道这句话不知几分真几分假。这个人明明怀的是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为何又处处让她三分,真教人难以看透。
走了不知几个时辰,他们一行人还没看到路的尽头,天空却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往身子一顿猛砸。
“啊!”容锦一个手抓不稳,上身顿时失去重心,向旁边栽倒。动作发生在一霎那间,纪君衡根本来不及反应,脚没立住,竟跟着容锦一道从山坡边滚了下去。
“世子!”曹贺差点冲动跟着跳下来。
极速的下坠令容锦吓得面容失色,幸而在两人轰然落地前,纪君衡一个翻身将自己垫在下面,又一手紧紧护住了容锦的脑袋,才不至于教她摔没了性命。
容锦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动了动,一侧头就看到纪君衡整个手背血肉模糊,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强撑起身子环顾着四周,半晌后,又寻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闭目养神,“在曹贺来之前,别再浪费力气了。”
原来他们两人恰好从山坡上滚落到了一处小平台,位置不上不下,有点尴尬。
雪衣也在不远处疼得嗷嗷直叫,容锦勉强瘸着腿将它抱回来,但这时候除了用手抚摸着它,也没有其它办法。
过了一会,纪君衡折来几根树枝,围成柴堆,再掏出打火石将其点燃。容锦见他手背处还在血流不止,小声提醒道:“纪世子,伤口不处理下吗?”
“小伤而已。”纪君衡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往火堆里添些柴,让火烧得更旺些。
“对了。”容锦看着三丈高的坡顶,想起什么,“纪世子你轻功那么好,能否飞上去?”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句轻描淡写:“腿受了箭伤。”
容锦这才注意到,他右腿处一道显眼贯穿的伤口,上头布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应该被敌军偷袭所伤。
既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那方才为何一声不吭的背了她一路?容锦哑然片刻,深知是自己拖累了他,有些愧疚:“谢谢,同时也抱歉。”
“你我既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必言谢。”纪君衡长睫敛下,掩住了眼眸里的情绪。
随后,两人一阵沉默。
容锦本来以为曹贺很快就会赶来营救他们,但没想到直至天黑,依然未见人影。她不知道此时曹贺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雨越下越大,山坡上陡峭光滑,碎石凌乱,纵有轻功傍身,也难寻立足之地。且林间雾气弥漫,视线受阻,想要寻人,也只能等到停了再说。
谁能想到这雨竟下了三天两夜,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太久未进食,容锦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她偷瞄了一眼纪君衡,许是流了不少血,他的脸色苍白无比,身下的地面染成了猩红色,令人触目惊心。
“纪世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里吧?”容锦神情恍惚的低喃一句,相比前世被灌鸩酒,今生死在这种荒郊野岭,未免太凄凉了些。可话音刚落,却见纪君衡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匕首丢了过来,“杀了那只小狐狸。”
啊?容锦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低头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倍感无助。雪衣是母妃丢给她的,起初她瞧它毛茸茸一团的可爱,十分宠爱。这么多年在深宫里,因母妃的命令,她所能接触的并不多,郭嬷嬷作为长辈,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容准作为弟弟,受她照顾依赖她,唯有雪衣,像是她的玩伴,陪她解闷,倾听她不能与外人述说的心事。
见容锦迟迟不愿动手,纪君衡面色冷了几分,“七皇子,畜牲而已,若你于心不忍,臣可代为动手。”容锦沉默间,他夺过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了那团白毛,鲜血顷刻间喷溅出来,沾染到容锦脸上。
“不,不要……”容锦失声惊叫着阻止他,但她的力气远不及纪君衡,眼看着雪衣呼吸减弱,她闭上眼睛,泪水哗哗的流了下来,“求你了,不要这样,纪世子求你了……”
“吃了它,你我尚有可能活下去,不然你我和它都得一起死。”纪君衡没有停手,熟稔的放掉血水,割去皮毛。他向来冷静自持,能够理智的权衡利弊。
待纪君衡烤好肉递过来时,容锦已经哭到几乎断气,她背过身去,宁愿饿死也不愿吃一口。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纪君衡这个残忍的行为,令容锦这些天好不容易对他萌生的一点点好感瞬间消失殆尽。
纪君衡有生以来从未哄过人,更何况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为了活下去,非常时刻,就得用非常手段。狐狸肉并不好吃,酸涩腥冲,他强忍着不适大口吞下,随后再一次将递了一块到容锦面前。
“我不吃!”容锦心里恨死他了。
可这时,纪君衡却一把强拽起容锦的胳膊,掐着她的下巴目视着冀州城的方向,冷声道:“七皇子,你且放眼看去,远处狼烟四起,尸横遍野,百姓死了多少,士兵死了多少,你身为皇子,生来便得大楚子民的锦衣玉食供奉,你不为他们流泪,不去平定叛乱,还天下太平,却在这里为一只不通人语的小狐狸落泪绝食,不觉得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