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贺彩和欢呼,甚至连圣上召见都没有,容锦在宫门前将节杖交还给安武军统领诸元后,便跟着纪君衡回到永和寺。
进到屋里,郭嬷嬷登时放下手头的活,站起身来绕着容锦转了好几圈,“锦儿,你可算平安回来了!”一晃半个月,终于又见着人了,“唉,不光瘦了一圈,还黑了一圈。”
容锦看郭嬷嬷激动得直掉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人拉着手坐到床榻边,有着说不完的话。
待到月上柳梢头,郭嬷嬷念着容锦连着奔波身子不吃消,便想着早点服侍她歇息,容锦拗不过,只得宽衣躺下,许是太疲累了,一觉睡得沉沉。
翌日,永和寺来了一位生人,两鬓斑白,头戴巧士冠,身穿宦官服,体态发福圆润,脸上挂着笑容显得十分亲和。
交谈几句后,容锦才知道原来他是新任的太监总管李公公。李公公不似万公公般趾高气扬,说话恭谨客气:“
老奴此次奉命前来邀请七皇子和纪世子一同去西郊打马球。”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阵仗很大,除了圣上亲临,皇后也携了宫里的各位娘娘来游赏呢。”
容锦担心招惹出是非,不愿去抛头露面,想称病推辞,却被纪君衡抢先应承了下来,“烦请李公公带路。”
不情不愿的上了马车,容锦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那尊大佛:“纪世子,叛乱刚定,圣上忌惮不愿封赏,想装作无事发生,现在又邀我们去打马球是何意?”
都说圣心难测,容锦反倒觉得纪君衡这个人更难以捉摸,他每逢一出手,都能把局面搅得天翻地覆,只是这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静观其变就是。”纪君衡微闭着眼,似是养神,不愿多说。
容锦自讨没趣,悻悻然的把头歪到一旁。
马车一路西行,约两个时辰后,便到了西郊。
打马球顾名思义,指骑在马背上用长柄球槌拍击木球,自波斯传入朝内后,百年间兴盛不衰,且时下民风开放,不论地位尊卑,不必顾及男女大防,皆可参与。
马场四面皆是高耸的看台,一入内,便见一身龙袍端坐于正中,容锦连忙上前行礼:“见过父皇。”
楚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尽情玩就是,容锦应声好退了下去。
临走前,她又听父皇对着纪君衡沉声问道:“岁末将至,又到了各地藩王进京朝贺的时候,听说南阳王已经在路上了?”
纪君衡俯首答道:“回陛下的话,臣已数月未见家父,并不知道他近况。”
楚帝思虑片刻,才点点头,“也是,那过几日的宫宴你也一道参加吧,朕非刻薄寡恩之人,你立下大功,正好一并封赏。”
“谢陛下隆恩!”纪君衡立刻叩头拜谢。
俨然一副君明臣忠的景象。
容锦来到草场地,见容傅、容岂二人装束整齐,显然已经等候多时,而容芷也牵来了一匹枣红马,争着要上场,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缓步走来的纪君衡,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容锦轻叹一声,贼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还长了一副招惹桃花的好皮相。
临赛前,杨国公府上的小世子突然称肚子不舒服,要先缓缓,眼看差一人,容傅朝坐台上行了一大礼,朗声道:“不知崔相可有兴致上场试试?”
百官纷纷侧首,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晋王当众抛竿,也不知崔相愿不愿上钩。
听到崔临安被点名,容锦也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袭红色朝衣端坐于百官之首,眉目间透着铮铮风骨。
“晋王相邀,盛情难却。”崔临安竟不推辞,站起身款款走下来。
有一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对上,容锦想起昨日对话,又不自然的将眼瞥开。其实昨日当崔临安说完那句话后,她就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容锦自认愚钝,那敢问崔相能否助容锦一臂之力?”
毕竟他看似莫不关己,又总似暗中在帮她,容锦难免多想。
然而崔临安却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臣能为七皇子做的并不多。”
容锦尚摸不清他的立场,也不敢追问。
打马球需分为两队,容傅和容岂素来不对付,怎可能一队,两个皇子身份显赫,兼之大家心知肚明,便很有默契的围绕着他们分队。
崔临安是被容傅邀请下来的,自然和他一起。
容锦瞧着容岂全程黑着脸,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挪了挪脚步,正想站到容傅身后,却见纪君衡率先一步站到了容岂的队伍中,并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
容锦只好盯着容岂嫌弃的眼神跟着站了过去。
容芷冲着纪君衡来的,想与他一队,但这时容傅凑过去朝她耳朵私语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容芷便喜笑颜开的跟着三哥走了。
战鼓阵阵,彩旗招展。
第一球由容岂首发,他一边挥舞着球杖击飞马球,一边夹紧马腹绕开阻拦,直冲对面球门,动作快又灵活,很快拔得头筹。
“好!”最先为容岂喝彩的是他带过来的一个小丫鬟,兴奋得跟孩童般冲他直挥手。
容岂勾了勾唇,笑得张狂,“又是书生,又是女子,今日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容傅听了面上不显,可心里极为不悦,绕马回身,直接对上容岂,并向其他人比了个“死盯住他”的手势。
两人正面交锋,容岂一个甩杆,将球抛至左侧,传给了旁边的纪君衡,接球后,纪君衡飞快地越过了容傅,来到球门前方。
“驾!”容芷狠狠打了一杆马腹,从后面追上。
纪君衡许是不愿和她冲突,将球回传给容岂,但容岂被容傅死死盯着,没有适合出手的机会,瞬息万变间,球最终传到了容锦的杆上。
容锦不擅长于打马球,尤其是看到拦在她前面的是崔临安,顿时底气不足,幸好纪君衡又及时赶来将球接走,“跟着我。”
“好。”容锦听他的。
纪君衡的马术极好,自如穿梭在人群中,这次将容芷远远甩在了后面,紧接着又是一个利落的击飞,再得一分。
容芷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性子好胜,哪里受得住这种屈辱,立刻催马疾驰,誓要夺球,而她今日选的偏是匹骏马,难以驾驭,突然间嘶鸣一声,发狂般乱跑。
容锦被冲撞到,一个身子不稳,从马背上重重摔下。
“啊!”看台上的人纷纷站起,张望着看什么情况,容锦意识模糊间听到有人在传太医,有人在哭喊着锦哥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母妃慌张的声音。
“纪世子!”眼看着容傅率先跳下马要去扶容锦,蒋贵妃噌的一下从坐席上站起,“劳烦你扶锦儿去检查一番。”
蒋贵妃知道自己刚一出声,楚帝便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不过容锦身份特殊,需时刻谨防着败露,容傅做事细心慎重,恐察觉出异样。先前容锦说纪世子已识破她是女儿身,还是交由他去为好。
纪君衡不知其中缘故,但听贵妃开口,不便拒绝,只好上前将容锦扶出马场。
在李公公的领路下,纪君衡将容锦先安置到了不远处的行宫内。
等了许久,也未见太医过来,看着容锦面色痛苦,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纪君衡担心伤及内腑,便想先替她查看一番,然而手一触及胸腹处,就感觉到些许不对。
纪君衡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根本不敢相信,略一思忖后,他冷声屏退宫人。
掀开衣袍,却见一层又一层白布紧紧缠绕在胸前。
怎会如此!
尚未理清思绪,只听外头一声晌,顾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赶来了,纪君衡连忙重整好衣袍,装作无事发生般到外面静候。
疼!
容锦再次醒来时,可以说是被疼醒的,一眨眼便是顾太医熟悉的老脸,想必是母妃吩咐好的,顿时心安不少。
顾太医见她恢复意识,连忙宽慰道:“七皇子,不幸中的万幸,并无大碍,皮外伤而已,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知道了,多谢顾太医。”容锦长舒一口气,可顾太医前脚刚走,一柄长剑竟悄无声息的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为何骗我?”森冷的声音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容锦啊的一声拉过被子挡着身体,但显然为时已晚,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她原本还昏昏沉沉的脑袋,这一刻完全清醒过来。
“没想到堂堂皇子,竟然是女儿身。”纪君衡忽而轻笑一声,握剑的手加了两分力,“你到底有何目的?”一次又一次的蓄意接近他,为他包庇罪行,和他联手争储,种种行为都在得知她是女子身份后显得格外可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容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圆谎,她瞪大着双眼,呆呆望着纪君衡。
不知是因动了怒,还是这次他真的想杀她,锋利的刀刃已划破了肌肤,鲜血顺着脖颈流淌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顾不上疼痛,容锦内心只剩下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叫嚣着。他此时的模样,如同前世,在陷入一片火海的皇宫中,踏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慢慢的往上走,浑身除了杀意再无其它。
面临死亡,容锦难以控制的因恐惧而颤抖起来,她脑海闪过各种纷繁复杂的想法,该怎么说,他才放过她,饶她一命。她不想死。
两人僵持间也不过片刻,容锦却感觉宛如度过了一年,她的额头上,又沁满了细细的汗珠。
“因为……”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容锦最终低着头,嗫嚅了一句,“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