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日,容锦被蒋贵妃强留在宫里,外称养病,实为软禁监视。
直到上元佳节,宫城内外灯笼高挂,放眼望去皆是红红火火,连空气中都洋溢着浓烈的喜庆的气息,容准才终于寻了机会来看容锦,“锦哥哥……”
他脑袋从屏风处探了半个进来,见卧在塌上的人情绪低落,刻意提了提声调,“我们出宫赏花灯去吧。”
能出宫?听到“出宫”二字,容锦猛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好似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般。
蒋贵妃太心狠了。虽杀她不成,但将她禁足在偏殿之中,不得见人,无处打听任何消息,除了让郭嬷嬷来照顾日常起居,根本不予她任何自由。
这段时日,容锦不知蒋贵妃接下来会采取什么举动,成天提心吊胆,白天吃不好,夜里更是睡不好。郭嬷嬷也不知道怎么进宫一趟就闹得这副局面了,想帮容锦,可娘娘面前话都说不上,更没提求情了,只得跟着唉声叹气,嘴里嘟囔几声“作孽啊作孽啊”,别的话也不敢多说,怕再惹来麻烦。
见九皇子来了,郭嬷嬷的愁容也露出几分欣喜:“娘娘准锦儿外出了?”
“是呀,母妃同意了。”容准脚步欢快的上前,“今日大好日子,三哥约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一起去宫外逛逛,马车都备好了。锦哥哥,你快更衣,我在屋外等你。”过了生辰日后,他已经十岁了,正是明心启智的年纪,很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总算渐渐懂了,一些只靠撒娇争取不来的东西他也明白该用什么方式去争取了。就譬如今日,为了让母妃同意放容锦出来,他故意等到母妃去找父皇的时候再提及,父皇上了年岁,非常乐意见到他们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想也不想便允了,天子一言,母妃自然不好再阻拦。
“好。”容锦匆匆起身,让郭嬷嬷拿了身寻常的锦服来换上。
束好玉冠,容锦出屋抬眼就见到一袭身影屹立在寒风中,雪白的狐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重生以来,容锦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起容准的侧颜,他五官长开了不少,纤秀的下巴,剑眉星目,目光透着几分敏锐。
似在察觉到了容锦,容准微微侧头,笑了一下,“锦哥哥,我们走吧。”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温暖的手掌覆在覆在容锦手背上,不由得想起之前他夺酒的举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马车一路飞驰,到了京都最热闹的东街坊。
刚掀起帘子,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蓦然撞入眼帘。
容锦一愣,旋即又恢复如常,“纪世子,好久不见。”
纪君衡好像见到她并不惊讶,神情自若的正欲拱手行礼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带着笑从旁边传来,“今日上元佳节无宵禁,我们既然出来逛闹市赏花灯与民同乐,还是不要显露身份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闻声便知其人,容锦笑着打招呼道:“三哥。”出了马车,发现还有一人,身穿粉罗裙,头梳双髻缀明珠,一看便知是精心打扮过的。容锦勾了勾唇角,刻意表现出了几分友好,“五姐。”
容芷似乎心情颇佳,声音透着娇俏,“三哥说得对,咱们今日也别管什么儒家礼节那一套了,干脆都以公子姑娘相称吧。”说着,她目光看向纪君衡,眼神里如含了一汪清泉,笑意盈盈,“你觉得这样如何?纪公子。”
纪君衡并不避讳她的目光,但面色却极为清冷,“听傅公子的便是。”容是国姓,亦不便称呼。
其实来的路上,容锦没听说邀了纪君衡,不过见到容芷的这一刻,她便明白了过来。约莫是三哥想牵这条红线吧,想到这点,心莫名的慌了一下。
她实在不想容芷和纪君衡牵扯上什么关系。
毕竟怎么想也不会有好结果。
容锦这副凝眉思索的样子,落在纪君衡眼中,则显得心事重重。他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满街的红光烛影下洒落出一道阴影,才勉强掩饰住烦躁的情绪。
东街很长,容傅领着容锦和容准走在前面,几步之后便默契的将容芷和纪君衡甩在了后面。
毕竟难得出宫,一路上容准颇为兴奋的拉着容锦的手,东指西指。
“锦哥哥,你看那边有人在耍杂技……”
“锦哥哥,前面有人在卖糖葫芦……”
“锦哥哥,快看,有花船……”
“好好好。”看着容准欢快无忧的模样,容锦眼睛里终于浮出了一丝笑意,被软禁十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幸好,即使母妃偏爱容准,不爱她,但她和容准并没有因此疏远,或像容傅和容岂那样反目成仇。
她不禁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不愿再喝那些很苦很苦的药,摔了碗,惹得母妃大怒,下令让她禁食两日。容准偷偷跑来,从嘴里吐出一颗没吃完的糖,递给她:“锦哥哥,这个给你吃,这个甜,吃了它喝药就不苦了。”
容锦那会并不喜欢这个抢走母妃的弟弟,一把推开他:“谁要吃你的糖,真恶心。”全是口水。
撞到桌角,容准磕到胯骨,他两眼噙满眼珠,疼得想哭出来,却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怕一出声宫人就发现了。
容准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手掌一摊,白净的掌心中间是一颗橙色的小糖球,“幸好糖没脏。”这个可是太后给的呢,一天只有一颗,他本来想讨来给锦哥哥,但太后直接塞到他嘴里了,都舍不得含,一路小跑就过来了。
“小孩才爱吃糖。”容锦心虚的瞥开眼,将目光移向别处。
“可锦哥哥也是小孩呀!”容准眨了眨眼睛,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坚定。锦哥哥虽然大他不少,但也不过十岁,怎么不是小孩呢。
容准踮起脚把糖递到她嘴巴,“哪有小孩不爱吃糖呢?”
短短两句,令容锦内心层层垒起来的高墙瞬间瓦解。
是啊,她也是小孩,哪有小孩不爱吃糖呢?是没有人给她糖吃。
那时,容准好像也说过,“锦哥哥,别哭了。”
好,她不会再哭了,至少不会再为母妃的偏爱和自私而哭了。
正想着,突然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城楼上鼓声突起,原来是礼官开始要宣读贺词了,想凑热闹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去。
摩肩接踵间,容锦担心束胸掉下来,只得双手护着,可人实在太多了,兼之这些时日身子虚弱,她不由自主的被推着走,甚至连原本握着的手都松开了。
待挤出一席喘息之地时,才发现和容傅他们一行人走散了。
不好,容锦最先担心的是容准,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回宫的路。如果不找到,就麻烦了。
容锦慌乱的望了望周围,陌生的环境,有些不安。想了想,便找了个卖木雕的大娘问路。
大娘打量了她几眼,笑问:“小姑娘不是京都人吧?”若是京都人,这个地方应该不会不熟悉。
容锦心里咯噔一下,这大娘怎么一眼就看穿她的身份,自己分明是公子装束。
还没开口,大娘又说:“小姑娘,你头发乱了,要不买个木梳子重新梳一梳?”她脸上笑出了褶子,心想都年过半百的年纪了,男女还能分不清楚嘛。这清秀可人的模样不就是哪个达官贵人府上的小姐冒充男子偷跑出来玩嘛。
经大娘这么一提醒,容锦才发现自己的玉冠不知何时掉落了下来,长长的墨发自然的散落在腰间。
难怪人家误会了。容锦连忙买了个木梳子先把头发盘起来,然后再问:“大娘,这地方是哪?我在找人……”
“哎呀,这事你问我就对了。”大娘一副“我什么都懂”的了然神情,打断了容锦的话,抬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座石拱桥,“看到那座桥了吗?那叫三喜桥,我们这边有个俗语说,哪怕喝过奈何桥的水,走上这座桥也能遇上命定中人,喜结三生三世。”
思春小姐出门找钟意公子,太常见了。
“……”这哪跟哪?容锦摆摆手,还想解释。
大娘却推了一下她的后背,“别害羞啦,快,走上那座桥,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一眼望去,桥上乌泱泱的人头在攒动。
唉算了,到了高处视野开阔可能会更好找人。
容锦一步一步迈上石阶,桥并不高,正好三十三个台阶,她探着头,本没有抱着什么期待,可走到最后一阶台阶时,她注意到桥的对面缓缓走来一袭熟悉的青色布衣。
一如当初在晋王府前巷口撞见的。
是他吗?那人带着顶白色狐狸的面具,容锦看不到他的真容,只是觉得身形颇为相似。
他为何会在这?
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大娘的话在耳边回响着,容锦那一瞬间感觉周围的声音全消失了。
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伴随着城楼上又一次的击鼓,容锦恍如梦醒般,回到了当下的真切环境。不远处依然是热火朝天的人群,有小贩的叫卖声,有小孩的追逐声,哪怕在身旁也有幽会男女的私语声。
在一片嘈杂声中,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显然也看到她了,停下脚步,右手伸向脸上的面具,但还未见他摘下,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容锦回头,对上一双冷冽的眉眼,那双黑眸深邃如海,仿佛有股汹涌的情绪暗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对方先出了声,嗓音像清泉般沁凉,“锦公子,你也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