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音是医女,当面看到的楚欢基本非坐即卧,大多是俯视视角。
现在楚欢在她面前长身玉立,逆光里的墨眸向下瞥着小小的她,从前病榻上的柔弱错觉就倏忽散尽,只剩年轻雄健的男子气息。
这才是平时的皇四子昭王吗?
不是被她清理箭伤时面无血色的病美人,而是传说中那位十六岁就斩下胡族王储首级的北疆战神。
就见北疆战神拱手一礼,脊背弯下一个优美的浅弧,温雅文质。
阳光失去了遮挡,落到了沈婳音的眼里,映得楚欢的玄墨丝衣浮上一层薄薄的金。
“向姑娘道歉,某生猜疑,辜负姑娘一片赤心。这些时日,连累姑娘因某的带伤之躯受苦……”
——猜疑她暗中施展邪术制造互穿,连累她因他的身体而在互穿时承受伤痛。
当着满屋子仆从的面,楚欢毫不避讳地躬身行礼,却不好直提“灵魂互换”之事,话里不免言辞隐晦。
然而他文文雅雅的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婳音已经低呼一声,推着楚欢的胸口粗暴地把他的腰掰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肩胛骨还未长好,不可做如此大幅度的抬臂动作,知不知道!上回面圣,你阿爹都没舍得让你——”
呸,在下人面前说漏嘴了……
先前静谧柔和的氛围一丝不剩。
沈婳音眼光一扫,就见屋里仆从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可是面部细微的肌肉状态却恰恰暴露了他们全都听见了。
“……”
好像有点丢人。
但是,还不都怪祖宗气人,不砸招牌不罢休。要不是她技术精湛,这处骨伤能叫祖宗的整条右臂再也不能动弹,现在恢复得如此顺利谈何容易?
楚欢眉梢抽搐了一下,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带上,也颇无语。
他行事总会棋看三步,料想阿音眼界开阔,对于世事比同龄人看得通透些,定能理解他的处境和顾虑,顶多侧身避过、谦推不受,不至于当面驳了他。
万万没想到连礼都没叫他好好行完。
沈婳音自知言语有失,不该称圣人为“你阿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楚欢,生硬地岔开话题:“那回的医嘱,殿下不至于忘了吧?”
“……”
那倒是……很难忘的。
什么“给我老实待着”,也就阿音姑娘会选地方,写了他一身。
楚欢无奈淡哂,只想赶紧把这个垮掉的环节掀篇儿,伸臂引着她在榻上坐了,“阿音,你很聪明,以后若有什么事交代,就如留医嘱那般。”
有旁人在场,他不好说透,沈婳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互穿时将话写在皮肤上,比留字条要高明。
那是自然,不聪明能救活他?
“是,听凭殿下吩咐。”当着仆从的面,她想尽量收敛随意,斟酌着措辞,“对了,还未谢过殿下厚爱,与娘娘亲赠礼物。阿音身份有限,无法入宫当面拜谢琰妃娘娘,劳殿下代阿音转达惶恐感念之情。”
楚欢听着她忽然文雅起来的辞句,只当她对于两人身份的芥蒂终究已经形成,难以消去,只得更放轻了语气,“送到府上的四箱东西,不只是为了感谢阿音的辛劳,也另有用意。”
沈婳音这些天忙着研究古医术的记载,一眼都没看那些宝贝,听楚欢乍然提起,不由心虚。
“唔……殿下明示?”
话说那四箱东西,好像都是乱七八糟的摆件之类,能有什么用意?
祝她万事如意?
祝她无量寿福?
祝她年年有余?
祝她从此暴富?
“我特意叫瑞王挑了那些,件件都是有来历的。”楚欢正色,“那些东西民间没有,你都摆在房里的显眼处,然后请那个沈二姑娘过去参观,看她还敢不敢在玩物上找优越压你一头。”
哈?
楚欢还没说完,亲自走到木架旁,打开一个机巧抽屉,“还有一样东西,只能当面交到你手上。”
沈婳音满脸黑线,这是哪门子不正经的用意……
还要拿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别再给她找事了。
“殿下所赠之物太过贵重,已令阿音不安,不必额外……”
话未说完,楚欢已将东西递到她面前,不是什么金银玉宝,是一块骨角细雕的小印。
“这是我从前常把玩的,老陆他们都认得,往后有任何困难,可凭此信物找我府上的人帮忙,手头银钱若周转不开,也可凭它到我账上支领。”
沈婳音接过那枚牙白小印。
这是昭王的示恩驭人之术吗?
给她一个红戳戳有何用?她不缺人也不缺财,就算真缺,也要不到昭王头上。
罢了,总归是祖宗的一片好心,挂着作饰物也是好看的,颇有雅士古韵。
“殿下,既然殿下厚待,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答应。”
她甜甜一笑,明眸就弯起来,抬眼看向楚欢的样子仿佛天然无害。
“你说。”
“殿下下回……嗯……的时候,不要再炫耀自己的技艺了,这些天三姑娘一直缠着叫我弹琴给她听,或者表演一脚踹大树……我哪儿会啊?这不是难为人么?”
她小小的怨念含在略显嗔怪的语调里,似笑非笑,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往日在楚欢面前的灵动。
楚欢语结。
冤了个大枉,他何时炫耀了?
只是随手弄弦、随脚助人而已,皆是举手之劳。他若真有心炫耀,就该表演百步穿杨、驭马奔袭、徒手杀敌,而不是这点子微末伎俩。
沈婳音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否认,忙道:“不然,预定下回……的时候,‘殿下’给昭王府上下表演蒙眼行针、投石点穴、闻香识人?”
凭什么互穿时只有她一个人谨言慎行,祖宗却在她身体里任意妄为?
“……”
楚欢久站乏力,在胡椅上坐下来,修长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紫檀桌面,忽而低眉浅笑出声。
“也可以啊,那就拜托阿音了,帮我添个深谙医理的名声,往后就没人敢下毒害我,真是不错。”
沈婳音把药碗端到他面前,居然觉得挺有道理,一时没找到理由怼回去,暗戳戳瞪了他一眼。
每次她都辩不过祖宗的歪理,然后就忍一时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逗阿音的。”楚欢低声道,用拇指压着汤匙,端碗一饮而尽。
苦,比甜更令他喜欢。
“阿音中饭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做。”
昭王府厨房的饭菜阿音互穿时吃过,应该能直接点出喜欢的。
沈婳音却兀自收拾起竹编药箱,道:“不留了,殿下若无其他不适,我就先告退,汤药的煎法已叫陆家宰记下,三日后殿下即可体力如常。还是那句话,在我找到玉人花的根本解法之前,殿下切记不可接触龙涎香。”
楚欢昏睡的时候,瑞王意有所指地问她玉人花为何唯独对龙涎香敏感,是四哥个人体质的巧合,还是屡试不爽的药理。
沈婳音能答的,就是玉人花药理古法便是如此,对龙涎香的不受用还是几百年前的中原人发现的。至于背后的种种阴谋论,并非医女有资格掺合。
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仅此而已。有谁要害人、有谁在下套,她不敢过问。
沈婳音越是什么都不闻不问,楚欢就越觉着自己的猜疑叫她寒心了。
身为凉帝之子,君父肯赞一句渡兰药肆的“皇子与庶民同命、同诊费、同排队”,新朝皇子自幼受如此家教的规范,又没有经过世代为帝的凉薄演变,便把一个“知恩图报”看得颇重,于是楚欢绞尽脑汁想要找补。
“阿音,回京一个半月了,每次都留不住你吃饭,因为没有其他女客?下回叫敬安公主过来陪你。”
未出嫁的公主里只有敬安公主与楚欢还算熟,不过此乃下下之策,敬安小公主那猴窜的性子……与镇北侯府的三姑娘实在比不了。
“我哪里能劳动公主殿下相陪?”沈婳音又露出那种嗔怪的神情,眼角眉梢都在说“快别叫我折寿了”。
楚欢留不住她,只得又淡淡地提醒了一遍那四箱谢礼的“妙用”,真是为沈婳音操碎了心。沈婳音把药箱往陪送的下人手里一扔,捂着耳朵跑掉了。
沈婳音心中纳闷,从前祖宗可不会过问半句她的私事,就连留饭也只是礼节性的而已,怎么自从她进了侯府,昭王就对她在侯府的生活如此上心了?
难道是因为婳珠的挑衅激发了祖宗的胜负欲?
可是祖宗不知道,她与婳珠的关系哪里是闺阁攀比这般肤浅。
就在沈婳音身在昭王府的时候,镇北侯府里,白夫人交给暮琴一封密信。
“与家书放在一起,随下次的军报捎给侯爷,别叫人看见。”
暮琴被唬得心头一跳,“夫人这就开始行动了?会不会太早?”
白夫人在侯府多年,只有从白家随嫁过来的暮琴是她全然信任的心腹,从前在沈婳音面前叫暮琴回避,不过是做做样子笼络沈婳音的心罢了,其实背地里的大小事全同暮琴商量。
“不早,让崔氏早些收拾行装,雇两个能照看她的家奴,下个月随侯爷的车队一起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