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珠病了,上吐下泻,闹得府里人仰马翻。
医者每日来瞧两次,都说没有实症,只是情绪压抑、梦中惊悸所致,叫二姑娘注意舒缓心情。杨姨娘和沈大郎都急得食不下咽,催着大夫赶紧开方子治病,大夫没办法,只得开了几服安神的温补方子,算是给贵人解心宽。
婳珠这一病,沈婳音也每日跟着婳棠一起去看望一次,陪着说两句话,例行公事。
这日沈婳音和婳棠来得早,正赶上婳珠在喝苦药,杨姨娘没在,沈大郎陪在一边捧着蜜饯盘子,满眼心疼地关注着婳珠的表情。
沈婳音只淡淡扫过去,就不着声色地垂下眸子——辣眼睛。
等婳珠艰难地咽下苦药,一连吃下七八颗蜜饯,婳棠才哒哒哒跑到婳珠床边,拉起婳珠的手,同情地嘟着小嘴,“二姐姐,你每日都喝这么苦的药吗?好可怜哦……”
婳珠很坚强似的虚弱一笑,“婳棠和阿音来啦?洺溪,看座。”
婢女撤走药碗,沈婳音轻轻吸吸鼻子,通过空气里散着的药味就推测出了主要成分。
“婳珠,药这么苦,就别喝了。”
婳珠还未说什么,沈大郎先剑眉倒竖,“说什么呢?不喝药怎么行,你天天来,没看见婳珠的身子一直没有起色吗?”
婳珠伸手拦了拦沈大郎,她惯常会在这种场合大度“劝架”的,“哥哥,你听阿音说完嘛,她是医女出身,懂得比咱们多。”
洺溪在旁听见,再次暗服主子的说话之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身份划分成了“医女”和“咱们”两类。
好在沈婳音并不同婳珠一般见识,落落温婉地继续道:“那些症状皆因情绪引起,婳珠本就体弱,小时候折腾得肠胃不好,有什么不适就先应到肠胃上,服用安神的药治标不治本,若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不过是白白受一份‘苦’罢了。”
婳珠笑得僵硬,心情不好落到这步田地究竟拜谁所赐,沈婳音小贱人心里没点数吗?沈婳音但要是有点同情心,就该主动滚出侯府,别再阴魂不散了。
婳棠去摇沈婳音的胳膊,“音姐姐,母亲说你医术可厉害啦,给二姐姐瞧瞧吧!你看二姐姐喝这么苦的药,多惨呀!”
沈婳音只是笑笑,没有动,言止于此已经仁至义尽。
就如她所料,婳珠和沈大郎都不敢让她来诊脉,一个从最开始就不可能信她,另一个早就在昭王手上尝过了厉害。
沈大郎含糊地道:“怎么好劳动音妹妹呢。”
眼里甚至透出了几分警惕,仿佛生怕沈婳音又暴起伤人。
那回楚欢穿越过来后是如何修理沈大郎的,沈婳音都听楚欢说了,楚欢说有自己这份震慑在,沈敬慈以后不敢再对她动手。
起初沈婳音只当楚欢是在给他自己的妄为找借口,现在看来,效果的确是有的,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沈大郎对她依然保持着安全距离,怂了吧唧的,还有点好笑。
再说,沈婳音一个民间小丫头片子,能诊出什么名堂?也不知昭王和琰妃是怎么回事,居然大动干戈地给一个小姑娘送谢礼。
沈大郎叫婢女也给沈婳音上蜜饯,别再纠缠婳珠的病情了。
沈婳音自己手上还有位颇不好伺候的伤患,哪有闲心上赶着管婳珠,略坐了片刻,算是点完了卯,带着婳棠起身告辞。
正此时,婢女进来通传:“唐大夫来了。”
唐大夫是京城老牌名医了,这些年一直给婳珠看病,这几天每日上午、傍晚各来一次,以示对二姑娘此次病情的重视。
有人正好来访,直接擦肩走掉有失礼数,沈婳音便等着与唐大夫打过招呼再走。
就见婢女领着一个青衫老者进来,沈大郎客气地迎上去,“唐大夫辛苦,二姑娘刚喝完药。”
唐大夫一打眼,发现室内还有其他女眷,本想垂头回避,一看之下,布满风霜的脸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啊呀,这不是……”
沈大郎顺着唐大夫的目光看向沈婳音,“二位认识?”
唐大夫已经躬身拱手,欢喜道:“阿音师叔,多年没见了!果然在这儿碰到了您!”
……室内忽然一片死寂。
沈大郎和婳珠默契地愕然没动,婢女们都惊悚地面面相觑。
是自己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年过花甲的唐大夫管音姑娘叫什么?
师……师叔?
沈婳音神色如常,司空见惯地回以一礼,“原来是唐师侄,近年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唐大夫满面红光,“承蒙贵府器重,算是在京城落下脚啦!”
他近水楼台,自然第一时间就听说了阿音师叔被镇北侯府收为养女之事,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会儿故人重逢,格外高兴。
沈大郎缓到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二位……认识?”
唐大夫哈哈大笑,“认识啊!这位是某同门师叔,师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
“噢……噢!”沈大郎勉强咧开一口白牙,笑得尴尬,似乎脑袋上落了顶“有眼不识泰山”的帽子。
唐大夫忽然想起什么,神情一肃,欠身问沈婳音:“师叔是不是已为二姑娘诊过了?那……”
那他可不好再乱置喙了,听凭师叔诊断。
“没有,唐师侄的病人,阿音不敢插手。”
唐大夫又哈哈笑起来,“喔呦!师叔这么说可太抬举师侄喽!”
沈大郎和婳珠被晾在一边,木然地互望了一眼,莫名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这个沈婳音到底是何方妖孽,怎么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吓!
婳珠一直就这么似有似无地病着,杨姨娘日日牵肠挂肚,变着法子想逗她开心,请外面的名厨做花样繁复的小点心,请瓦子里当红的伶人进府献技,后来甚至还请了风水先生,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结果那风水先生说,乾位“开”门的方向的确有什么东西挡了祥瑞。
什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的奇门遁甲论,沈婳音听着就脑仁疼,还是月麟略知一二,解释给她,乾位“开”门说的就是府宅的西北方。
巧了,整个镇北侯府最靠西北的跨院,就是千霜苑了。
“你确定?”沈婳音放下谢鸣送来的伤情汇报,扭头问刚打听到这一切的月麟。
“奴儿时被一个老神棍养大,接触过这些。按黄石公之论,侯府的“开门”的确在千霜苑。”
“‘挡了祥瑞’是何意?”
“这……”
月麟不敢说,顾名思义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些天婳珠病着没再作妖,沈婳音好不容易敞快下来,确定了玉人花的治疗方案,结果最后还是扯到了她的头上。
“风水先生说过该怎么办了吗?”
“这……”
还能怎么办,挡了祥瑞,是物挡的就挪物,是人挡的就挪人。
“奴听其他房里的姐姐们说,昨日杨姨娘跟白夫人起了争执,好像是为着姑娘的事。杨姨娘没明说,但那意思就是嫌姑娘不吉利,希望白夫人将姑娘……”
“说下去,我不会生气。”沈婳音温言鼓励。
“希望将姑娘……从哪儿请来的,还送回哪儿去。”月麟紧紧低下头。
屋里其余婢女听了,也都默默垂下头去,假装自己听不见。
进府将近一个月,虚以委蛇的终于演不下去了吗?
杨姨娘每次打照面的时候,都笑得仿佛亲娘一样和蔼,说话也热络好听,却从不给千霜苑送点心。她的小厨房里最爱做些孩子们爱吃的甜点,有婳珠、婳棠和二郎君的,唯独没有沈婳音的。
几口点心罢了,沈婳音压根没时间放在心上,毕竟她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养女而已,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从不花费多余的心思攀比什么。
还是月麟气不过,总忍不住念叨抱怨,沈婳音才意识到这是杨姨娘故意不待见她的意思。也对,就算是养女,府里也不缺这一口点心,断没有单把谁落下的道理。
这回杨姨娘请来风水先生,明着把矛头指向了沈婳音,此事就更有趣了。
“开门”挡了风水的说辞,是巧合,还是杨姨娘的授意?
早在“养女”进府前,杨姨娘就极力反对,沈婳音也是知道的。
这段时间,她也大致观察出了杨姨娘是个怎样的人。
大约就是那种……很有一套的浓艳女人。
听说杨氏是沈延早年征战途中收留的新寡之妇,背后全无家世,这么多年只靠本人的能耐就稳住了府中地位,比闷声不响的孟姨娘说话有分量得多,在正室白夫人面前也完全不显弱势,可见不是个省油的灯。
沈婳音总觉得,婳珠有时的行事所为连一些外地贵女也不如,现在想来,大约也是受了这位杨姨娘行事风格的影响,可惜没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而显得有些拙劣可笑。
“姑娘,咱们怎么办啊?白夫人会不会真的……”
……会不会真的赶她们走啊。
沈婳音不慌不忙地收起昭王府送来的信笺,对着铜镜理了理发鬓,“跟我走。”
“啊,姑娘去哪儿?”
“去给杨姨娘请安。”
既然对方打算撕破脸,那自己这边也不必维持表面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