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婳珠病势缠绵,阿音心中时时挂念,听闻姨娘请过了风水先生,先生怎么说?”
沈婳音规矩正坐,乖巧柔婉,流露出的忧心恰如其分。
杨姨娘亲自端给沈婳音一盘鲜花糕,风韵不减的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为难,将月麟听去的那些话大差不差地说了一遍,大意还是说西北方有命格强硬之人克着侯府了。
一面说着,沈婳音还没怎样,杨姨娘的眼眶先迅速红了,语音里像是藏不住心痛,“音姐儿,你也知道,珠姐儿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断,这回不知撞了什么邪祟,竟连病根都不大找得出来,幸得先生指点迷津,原来是西北边出了岔子……”
到最后,竟哽出了一丝哭腔。
沈婳音低声问:“咱们府上西北方正是我的千霜苑,会不会是先生弄错了?”
“唉,那是位闻名遐迩的堪舆大师,年年都得老百姓感谢的牌匾,想来有些神通。”
末了,杨姨娘又忙道:“音姐儿,你别多想,这种事咱们凡人谁也料不到的。可是,你看珠姐儿的身子,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暂且委屈你……唉!”
说着,几乎要掉下鳄鱼的眼泪。
沈婳音不怕杨姨娘说,就怕她不说,结果对方还是半含半露地不肯道出详情。
少不得……学一回婳珠那茶里茶气的本事了。
沈婳音的灵秀双眸里挤出一丝不安,小手抓住杨姨娘的衣袖,“姨娘,从前我在外闯荡,见过不少只会卖弄嘴皮子的神棍,咱们府里怀疑有腌臜物,可得请个靠得住的真仙人才行,不能被那些招摇撞骗的半吊子给唬住了。”
杨姨娘见沈婳音还是不信,只得叹道:“请的是卜妄轩的六二大师,据说祖上任过前朝司天台的少监,世代观测星象,他算的若有假,洛京城里还有谁可信呢?”
卜妄轩的六二吗?沈婳音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既然如此……”沈婳音故作委屈地低下头,“不如劳烦姨娘,明日再请六二大师进府,去我千霜苑一堪,看是哪里出了不干净的。若真是阿音的命格挡了府里的祥瑞,阿音尽早搬到出去避避,一直到婳珠大好了再说,不能耽误了婳珠的身子。”
杨姨娘的表情十二分不忍,沉吟良久,俯身搂住沈婳音的纤细身躯,“也好,兹事体大,明日再请大师过来确认一番,委屈音姐儿了。”
约莫两刻漏后,门房登记,音姑娘使马车往昭王府去复诊。
出了大门走出大半条街,沈婳音却叫车夫改了道,往福康街的方向去,在一家脂粉铺子前喊了停车。
沈婳音只带了月麟一个婢女出门,叫车驾靠边等着,两人一起进了脂粉铺子。
沈婳音偏头问月麟:“这回怎么走?”
月麟一路领着沈婳音往里穿,“出了后门绕到前面街上,过街斜对面就是了。”
亏得月麟以前是个帮忙采买小物件的粗使丫头,对附近几条街的店面很熟,一说起卜妄轩,她立马就知道从哪里绕路过去能不被车夫发现。
大多神棍都是在街角路边摆摊,这位六二大师居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盘下了一间小门脸,可见骗了……不,赚了不少钱。
卜妄轩的两个小弟子心明眼亮,一看沈婳音的气质打扮就知是贵人,又是准备饮子又是陪笑打扇,可沈婳音并不搭理他们,只等着他们的师父外出归来。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一个银发长髯的瘦高老头扛着幡子进店来。两个弟子连忙上前恭迎,沈婳音便知这就是六二大师了。
月麟上前道:“我家姑娘有事请教六二大师,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到后院详谈如何?”
六二大师浊眼扫量过她们,见主仆两个都是清贵知理的模样,听弟子在旁介绍说已专程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位女郎又以轻纱遮面,更添了一份神秘,一看就像诚心垂问迷津的,保不准又是桩大买卖。
他矜持地忍住笑意,从善如流,引着贵人往后院去。
后院不大,墙角堆着杂物,还是小弟子搬来前堂仅有的两把胡椅,六二大师和沈婳音才有地方坐。
六二大师不肯在贵人面前自傲,先请沈婳音坐。
沈婳音却没坐,弯腰在沙土里抓了一把,玉手抖了抖,抖掉细沙,剩下几枚小碎石躺在小手心。
六二大师眼巴巴看着,这像是……古时的石卜之术?难不成这位贵女还是同道中人?
就见沈婳音抬眼,清澈的视线望过来,纤指一张,然后——
他发觉自己双腿骤然麻木,居然不能动了。
“哎这!”六二大师面露惊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他自己抽筋了吗?
两个小弟子也没看见什么异样,不懂师父的表情是何意,面面相觑一回,纳闷地继续在墙根下陪侍。
沈婳音这才不慌不忙地坐下,“想问问大师,这些天做没做亏心事。”
六二大师研究鬼怪蛇神之类的奇谈甚多,突然被问亏心事,双腿又莫名动弹不得,不由脊背一阵森寒。
沈婳音垂头拨弄着掌心的碎石玩,“瞧大师的堪舆铺子如此体面,应该多年行走于大户人家吧?不该眼皮子这样浅才对,怎么就被人收买、诬陷无辜呢?”
“姑娘说的什么?老夫怎么听得一塌糊涂?”
“就是问问你最近有没有做亏心事呀,想不起来?那就辛苦大师多站一会儿,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请坐,反正暮春的太阳也不热。”
直到此时,一个小弟子才发现师父似乎双腿不能挪动,捅咕捅咕同伴,疑惑着一起往师父身边去看看怎么回事。
沈婳音的纤指又是一动,这回六二大师看清了,只见一枚细小石子击中了弟子的后背,就见那弟子脚下一歪,哎呦一声扑倒,两条腿拖在地上居然爬不起来。
另一个弟子机灵,见状蹊跷,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就往外跑。沈婳音回手一弹,石子擦着他的胳膊飞偏,人已窜进了前堂后门。
若叫他跑出去喊了人来,可就闹大了。沈婳音和月麟忙追上去,却哪里赶得上年轻小伙子,眼看他再飞迈几步就能直接奔出临街的前门了。
楚欢踉跄几下,目光一晃,发现自己正在……提裙奔跑?
啧。
沈婳音房里那个婢女还在往前追,前面一道身影窜出门去,看不见了。
……什么情况?
楚欢当即向前一纵,在半空轻飘飘一翻,伸脚精准踩住门框侧边一蹬,整个人“飞”出门去。
月麟看傻了眼,呆愣愣地跟出去一瞧,就见三丈开外,自家主子把那弟子踩在地上,正望着自己的方向,仿佛在问“如何处置”。
月麟满脑子都是方才“沈婳音”飘出去的画面,整个人都惊呆了,根本接收不到主子递过来的眼神。
大街上行人络绎,已经有好几个人往这边打量了,楚欢不想惹人眼目,便一手提起……没提动,双手拖着青年,把人拖回了铺子。
要不是沈婳音的身体没有武功底子,楚欢也不至于追到大街才追上。
叫月麟把人简单捆了,楚欢趁人不注意,挽起左袖看了一眼。
雪白细腻的左臂上,果然用眉笔写着一行字:令造谣神棍明日进府澄清。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有事写在皮肤上,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楚欢眉头一皱。
造谣?造阿音的谣吗?
居然逼得阿音亲自下场解决,定然不是小事。
他这些日子公事棘手,日常按叮嘱口服益气补血的汤药以待行针拔毒,无暇他顾。沈婳音深在侯府,也不曾主动给他递信儿,以至于楚欢对镇北侯府的近况知之不多。
逼人就范这种小事,楚欢自是得心应手,可惜在天子脚下不便动真格,军中那些阴狠手段一个都使不上。
他从炉旁抽出一根铁钎,一面往后院走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吹去上面的积灰。
六二大师在第二个弟子被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反应过来今日讨不了好,见这小姑娘仿佛裹挟着寒霜“杀”了过来,吓得简直想尿了。
“我说!我说!姑娘问鄙人亏心事,确实是做了!鄙人……给周侍郎的新妇算命时,故意胡诌了一句卜辞上没有的凶兆,就图多卖出一把桃木剑,鄙人这就去还钱哪!”
“谁问你这个了?”
“沈婳音”嗓音清润,甚至带着点天然的甜糯,语气却凉似刀锋。“她”懒懒地用铁钎一下一下拍打着掌心,跃跃欲试。
“当年前朝末帝处死那么多神棍,看来你们都已经忘了,是不是我大凉待你们太过宽容,叫你们敢在天子脚下干起诬蔑无辜的勾当?”
铁钎下一瞬就触到了六二大师的脸,又冷又硬的触感携着短促的破空之声,凉飕飕阴森森的。
六二大师用能活动的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往远躲,连声哭道:“姑娘饶命!鄙人眼拙,姑娘就是镇北侯府乾位‘开’门上的那位吧!我招,我招!是府上杨氏非教鄙人那般说的!鄙人只是拿钱办事,对姑娘其实没有恶意呀!”
“她教你说什么了?”楚欢慢条斯理,尾调稍稍扬起,听得人发毛,“给我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六二大师躲得都快闪了老腰,“姑、姑娘,腿实在麻得厉害,姑娘开恩,先把穴道解了吧!”
“不会。”
“啊?”
楚欢道:“不会解,你站着说即可,不必跪了。”
“……”
六二大师内心爆哭:□□祖宗!谁说要给你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