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去年夏天的衣裳还有没来得及穿的,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洺溪一句话点醒了婳珠。
“这主意好!”
去年没穿,今年又该裁新的了,放着也是白搭,虽有些不入时了,但民间来的土包子想必看不出来,紫芙定不会多嘴,月麟小蹄子又什么都不懂,不妨事的。
不必割爱近年新裁的重工春服,婳珠立马喜笑颜开,亲自捡了几身不喜欢的夏装,亲自领着洺溪等人往千霜苑去。
盛夏之衣轻薄,这时节穿可能稍冷……不过,阿音毕竟是在外闯荡惯了的,想必糙实抗冻,又通医术,可以自己调些驱寒的汤水,没关系。
一路上婳珠都在夸奖洺溪,“你这小脑袋瓜还挺灵,主意甚好,一来应付了夫人的命令,二来省下了我的新春服,三来……”
“还有三来?”洺溪自己都没想过这许多有的没的。
“这三来嘛——”婳珠娇俏一笑,冲洺溪捧着的夏衣们扬了扬下巴,“阿爹看见阿音这么早就急着穿半透的夏装,大概会觉着她媚俗。”
“……”
千霜苑的正厅,楚欢才从次间出来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
原来不只岫玉馆熏人,岫玉馆里的姑娘也熏人。
楚欢忍着反感,勉强学着女人的样子,给沈二姑娘行了个草率敷衍的礼。
婳珠一脸“知道你礼数不周”的宽容,正经回了礼,友爱地笑道:“阿音快来瞧,这些衣裳可还入眼?”
俗人看皮,真人看骨。
她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情看在楚欢锐利的眼里,分明在说:瞧瞧,这等料子,见都没见过吧?
楚欢不知前因后果,见二姑娘特意送来,以为她又是来炫耀的,漫不经心拿眼扫过婢女们捧着的薄衫。
啧,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物。
婢女们被他淡漠的眼神扫得脊背生寒,手一抖差点捧不稳。
这时节,穿薄衫尚早,以至于楚欢压根没往正经夏衣上想。他见花色繁复、衣料半透,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自己那好弟弟,瑞王。
准确地说,不是联想到了瑞王,而是瑞王身边的那几朵娇花——依稀记得也是脂粉香气袭人,也不分冬夏地穿着轻透的衣裳。
总之都是些令楚欢皱眉的画面。
所以,侯府闺秀捧着舞姬的衣裳给阿音看个什么劲儿?
“这是哪个舞姬的衣裙?我瞧着不如芙蓉楼的好。”
他能知道芙蓉楼,还是前年的事了。
瑞王非说那儿的酒比宫里的好,硬拉着他去吃了几盏,结果那小子吃着吃着就吃进了女人的温柔乡,于是楚欢连夜把他们两人的宝马都牵回了昭王府。
瑞王怕四哥向母妃告状,自然不好意思开口索要,楚欢便如愿白占了一匹良驹。
总之,岫玉馆的婢女们捧的衣衫,无论是布料还是花色,楚欢都欣赏无能,他那一句话说出来,侯府闺秀沈婳珠的脸当时就绿了。
阿音方才说了什么?
舞姬?!
骂她的衣裳有舞姬之风?
虽不知芙蓉楼是哪里,婳珠听名字也能猜到那是个什么腌臜地方,亏得阿音竟说得出口!
楚欢不明所以地瞥了婳珠一眼,又漠不关心地把视线垂下,请客人坐,自己也在胡椅上垂目坐了——他一个男儿,总不好一直盯着后宅小娘子看。
就见“沈婳音”歪倚几案,拈起一颗红果,微微低着头,侧颜秀丽,腰身纤细,俨然便是一幅娴静美人图。
没有人知道,弱柳扶风的美人体内,住着的是北疆杀神的灵魂。
仆婢都是看着主子态度行事的,“音姑娘”低头看书,紫芙等人也只好默不作声。屋里的其他小婢女看紫芙姐姐和月麟都不出声,也跟着不出声。
于是,“嫡长女”婳珠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她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这辈子都没这样尴尬过。
也对,到底是没娘养的,一定是因为没娘养才对如此不知尊重吧?真不懂事!
直到婳珠拂袖而去,楚欢都没再掀眼皮。
他在宫城那人精窝子里住过几年,沈二姑娘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心里想的什么他扫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
屋内又清净下来,楚欢吩咐月麟准备出门,坐到铜镜前由着月麟梳妆。
铜镜里映出女郎清秀的上半张脸,楚欢不自知地抬起手,捏住了面纱挂耳的软钩。
从前他只当二姑娘从小养在侧室房中,难免小家子气些,想把新进府的养女打压服帖,所以才处处打压阿音。到现在,所有的算计、挤兑都找到了根源。
为何阿音突然被镇北侯府收养,为何杨氏一房容不下一个养女,为何沈二姑娘对着阿音喊出了“珠珠”,乃至于为何阿音会选择荒冷的北疆分号安顿……
瞻赏过郑六娘的珍贵画像后,所有的疑问都如风吹雾散,统统指向同一个答案。
楚欢下意识就想摘掉面纱,在软钩即将从耳后绕下的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偷看,又猛地收手。
叮当镯在细腕上碰撞出清脆空灵的碎响。
即使不看这张原本清秀的脸,楚欢也记得她的样子。
她和名满京华的郑六娘,她们,太像了。
阿音,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她才是郑瑛榕的女儿啊。
如果说阿音明面上是沈二姑娘的奶姐姐,真相又能同时瞒住这么多人,说明所谓的奶姐姐确有其人,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沈婳珠!
沈婳音和沈婳珠……
沈婳珠和沈婳音……
她们……
错位了。
当“沈婳音”带着月麟在昭王府二门下车的时候,正迎面碰上急吼吼往外走的谢鸣。
楚欢脱口而出:“你去哪儿?”
谢鸣一愣,差点接一句“回殿下”。
若非声音不对,这口气他简直以为是昭王在问他,却是阿音姑娘。
“阿音姑娘!某正要去府上请呢,谢天谢地姑娘正巧来了!快进去看看殿下吧!”
“阿音姑娘”便是为着此事来的,也不叫下人陪,这就奔了进去,轻柔的裙摆荡在春风里,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
一进内室,楚欢就看见“自己”躺在长榻上,盖着他专门给她留的新薄被,披散着长发,似乎在小寐。
他的脚步顿住,一时间没再靠近。
这画面……说实在的,颇有些冲击力,楚欢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话本子里说的灵魂出窍的感觉,原先想当面问清楚的事,这会儿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榻上的“楚欢”撑开眼皮,朝门口望了一眼,这么一望,瞬间弹起小半个身子,眼睛瞪得老大,显然也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楚欢勉强对“楚欢”行礼,“殿下,阿音来了。”
沈婳音用眼神示意仆从退下,一个不留。
楚欢担心他们两个独处一室多有不便,“为何叫他们都走?”
榻上的“楚欢”很不适应地望着门边的“沈婳音”,“嗯……无妨,我相信殿下贴身伺候的下人不会乱嚼舌根毁殿下清誉,我只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需要一点能说真话的空间。”
的确是需要一点让人自在的空间,楚欢亲眼看着榻上的另一个“自己”,几乎不知该怎么动弹,总觉得一动作,就该是对面那个“自己”动起来才对。
沈婳音却已经重新躺了回去,很没精神的样子,弱弱地道:“劳殿下的驾,替我倒杯水吧。”
听着自己的声音吩咐自己倒水,楚欢一脑子浆糊,行动麻木地就去了。
端着细瓷白杯到榻边看着闭目的“自己”,仿佛自己已经死了,仿佛现在是以灵魂飞天的视角在看人间。
“嘴唇怎么这样干?”
楚欢从没伺候过人,不知该怎么做,只好用说话来告诉对方水已经来了。
“你屋里的家仆都是男子,叫他们伺候我总觉别扭,殿下见谅。”
楚欢本想说“我也是男子”,忽又想起他现在是“沈婳音”,还真不是男子……
楚欢知道“自己”现在玉人花发作,定然是没有力气的,他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下意识便想伸手托起阿音的脖颈喂她喝水,可他正在阿音的身体里,用人家女郎的身体去碰自己,似乎也不大得体。
沈婳音不喜男仆伺候,自己照顾男病人却不介意,“殿下的礼法包袱好重啊,你现在是医者,劳烦医者以病人为先吧,渴死了你就换不回身子了。在北疆时为了治伤,殿下不是还赤着上身吗?”
“……”
八百年的尴尬事还提它作甚……
“我过去见多了一丝不/挂的尸首,衣不蔽体的穷苦活人也见过,殿下用我的身体扶我一把不算什么。”
“……”
并没有被安慰到。
楚欢依言托起了沈婳音……不,是他“自己”的后颈,把水杯送到“自己”唇边。
再没有更诡异的画面了。
感受到自己的细瘦胳膊环绕着自己,沈婳音心里也怪死了,但她实在没力气多想什么。玉人花就是这般秉性,现在“娇无力”的倒成了自己。
楚欢放回水杯,回到榻边俯身轻声问她:“觉得如何了?我能做点什么?”
沈婳音低低地道:“已服过药了,这会儿想睡觉。”
“去床上睡,榻上不舒服。”说着,楚欢便要扶她起身。
沈婳音推他:“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的床太硬了,我在长榻上很好。”
楚欢便去抱了一床软被,铺在床上作褥子。
沈婳音还是不肯去。
楚欢苦笑:“我瞧着,阿音才是包袱重吧?你在我身体里,躺躺我的床又能如何?莫非我床上有什么不干净的虫子、耗子,惹阿音嫌弃了?”
床上还真有些东西,但不是虫子、耗子,而是楚欢的气息。
沈婳音忽然睁开眸子,“殿下可带银针了?”
“在月麟那儿。”
说着,楚欢出门叫月麟把东西送进来。
不知阿音问这个做什么,他又不会行针,难道她要自己给自己扎?
“不,是教殿下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