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欢本想问她关于郑六娘之事,但见沈婳音一直坦坦荡荡与他说话,全然不像瞒了秘密的样子,他竟有些迟疑了。
她一直是这般灵秀而不矫饰,怎么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藏着自己的身世搬进侯府呢?
一排细长的银针躺在铺开的软皮针帘里,沈婳音躺在榻上,闭目指挥道:“殿下从左边三根里挑一根喜欢的吧。”
这还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楚欢心不在焉地取出了最左边的一根。
“殿下自幼习武,于穴位本就精通,又演练兵器多年,下手该极有分寸,我只消提醒一二,殿下便可掌握针刺之法了。”
“直接给人上手,是否有些草率?”
总得像演练战阵一般先纸上谈兵一番,再考核及格,才能亮出真刀真枪不是?
沈婳音却道:“这一夜我思来想去,一则,我忽略了殿下身边的变数,把情况设想得太过完美;二则,我不能时时陪在殿下身侧照看,不如将行针之法授与殿下,日后情急之时,殿下起码有补救之力。”
她说话清清淡淡,楚欢却没由来地心头微悸。
竟连情急之时都为他想到了。
“阿音对患者,一向如此细心吗?”
“嗯?”沈婳音不解地睁开眼,疑惑地看向坐在榻边的“自己”。
她的眼神蒙着一层困倦疲惫,但依旧是清亮温和的,那一片柔婉像清泉,顺着空气一直流淌。
直到此刻,楚欢才真觉着,面前的果然不是皇四子昭王,而是阿音啊,只有阿音才有如此澄澈柔软的眼神,他没有。
他没有的。
如此清澈的阿音,竟会一路埋着身世的秘密隐藏至今吗?
“怎么了?”沈婳音见楚欢愣神,更不解了。
“没什么。”楚欢错开眼,遮掩似的又取了细瓷白杯来,“阿音喝水。”
……也好。
沈婳音就着“自己”的手,低头啜了两口。
她也渐渐觉出来,喂自己水的那个“她”,真的并不是她,不是。
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她”的动作里就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稳,硬,细腻,还有太多其他别的元素,专属于昭王的元素。
“请殿下解开我的衣衫,首先要说的是毒发后的短期补救,涉及上腹部的任脉鸠尾穴……怎么,有何不对吗?”
沈婳音注意到楚欢微微拧起眉。
“……阿音,”楚欢欲言又止,“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词?”
“……”
“我说的是……昭王的衣衫。”
什么“你”啊“我”啊的,沈婳音都快被自己绕进去了。
“我知道。”
沈婳音更无语了。既知道,那还有什么包袱?
“殿下现在是医者,我在……你在你自己的眼中,应当只是一具肌理分明的躯体而已。”
楚欢却轻轻一叹,放下针,把它收进软皮针帘里,“算了,阿音,不急在这一时。”
“为什么不学了?”
沈婳音忍着玉人花传授新知,就是为了趁自己在他身体里,能够体会到他下针的手法正确与否。这祖宗如此不配合,就算她素来好性子也有些生气了。
“沈婳音”端坐在胡椅上卷好了针帘,身姿一贯的挺拔,说起话来威势难掩,“阿音,我对行针之术一张白纸,自古扎针扎得瘫痪、丢命的不在少数,就算你信我能学好,若真扎得不妥了,受罪的人是你。立马拿你试验,我不可能下得去手。待我们换回来,我自己在我身上扎,就不怕出错了。”
“殿下不肯连累人,我懂得。可是,如果反过来,你教我刀法,让我向你全力砍过去,你难道会担心我砍伤了你不成?”
楚欢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不一样,你医术再高,我一针若扎得错了,你能拿什么抵挡?”
“殿下想哪里去了,我怎会放任殿下自己乱扎呢?自然要握着殿下……也就是‘我’的手,带殿下感受力度。”
握着手……这又是什么虎狼之词!
南北战乱止息后,世风对于女子清誉复又看重起来,她在他府上手把手教他,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楚欢清咳一声,摆摆手,“阿音为我付出也太多了,还是等我先请位男大夫教授一番基础,再向阿音请教要诀。”
“……”
怎么办,快要被祖宗气死了,偏偏没力气发火。
沈婳音把眼一闭,提了提锦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凉凉地道:“快正午了,殿下去用饭吧,陆家宰肯定在候着殿下了。”
楚欢便朝着门口喊了一声:“饭来!”
沈婳音一骨碌爬起来,“殿下你……”
楚欢也惊觉自己忘记了身在阿音体内,居然用阿音的声音喊了传饭。
“……这有什么?阿音叫我去用饭,不也是忘了?”
自己知道就行了,干嘛说破!沈婳音斜了楚欢一眼,倒回柔软的榻上,气死了。
外间家仆抬了高桌进来,另有家仆摆上几样精致饭菜,清淡为主,配色养眼。
楚欢将桌上菜色告诉沈婳音,问她想吃什么,正说着,陆家宰见缝插针进来向“楚欢”禀报:“殿下,韩尚书又递了拜帖。”
沈婳音拿眼去看楚欢,见楚欢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便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我好些……”
“……亲自登门。”
陆家宰意外地看向阿音姑娘。
倒不是因为她说的“亲自登门”这种虚晃一枪的场面话,而是……前半句殿下还在说呢,后半句阿音姑娘的声音就无缝衔接上了,两人默契得仿佛演练过一般。
沈婳音骤然穿回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一句话都分成了两段,前半句在昭王身体里说,后半句在自己身体里说。
楚欢:“……”
“阿音知我。”
陆家宰素知他们两个熟稔,自不去多想,恭敬告退。
楚欢的精神比沈婳音好得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受得住,便上桌与她一起吃饭。
“殿下无碍吗?”
沈婳音睁大一双明眸,口边准备好了一句“喂殿下也是可以的”。
反正从前也没少伺候无儿无女的鳏寡病人,喂药喂水喂饭都做过。
“嗯,无碍。”
“噢。”
沈婳音终于又成了无病无灾的健康人,身心都为之松快,戳齐银箸准备大快朵颐,却发现昭王还披散着头发。
不知怎么的,昨晚在澡浴房铜镜里看到的画面与眼前的昭王重合起来。
乌黑的长发,清俊的眉眼,暗红的薄唇……民间相传的“绝色”二字虽则俗气,却是极贴切的。
“阿音多吃些。”楚欢见她愣神,提醒道。
“早起懒得束发,害殿下仪容不整,我这就替殿下束上,免得吃饭碍事。”
楚欢没有拒绝。
沈婳音的手很轻柔,与治病时的稳准狠完全不一样,穿过他发间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团轻云在绾他的发,令楚欢莫名心尖一颤。
淡淡的药香从她袖里绕过来,有种清雅的苦。
楚欢不自觉地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捉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放在掌心里。
手臂停在半空,顿了顿,终是缓缓收了下去。
“阿音。”
“嗯?”
“你可知我为何不喜熏香?”
“不知。”沈婳音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用象牙篦拢到头顶。
“圣人攻下洛京皇城时还是燕云王,为了断绝各方势力的野心,直接带着家眷入主宫中。”
一面讲着旧事,楚欢的心神都聚到了耳畔那一瞬的麻痒。
“人们都知道,燕云王登基是迟早的事,妻妾们将来都要定下位份。当时近臣们内定的风声透了出来,说是除嫡母为后外,封诞下皇子的庶母们为妃或嫔,按家世定夺,其余者为婕妤。”
“那时候,圣人身边有位卫氏娘子,刚刚滑胎,因腹中胎儿尚未成型、男女未明,只能封为婕妤。”
沈婳音道:“我朝延前朝制,婕妤乃正三品,已是多少佳丽一辈子都攀不到的位子,只是,开国封赏起点高,想必那卫氏娘子并不甘心。”
“没错,卫氏整日哭闹,非一口咬定自己怀上的是男孩,此事太医院无法定论,自然不能因她不甘而坏了规矩。卫氏放不下,日渐生了心魔,看不得别人有儿子。”
沈婳音手一滑,落下一缕青丝,又将那一缕重新梳起。
楚欢察觉了她手上的失误,道:“阿音聪慧,已经猜到了。”
“卫氏娘子首先盯上的就是我母妃。母妃出身一般,却连生两位皇子,即将高居妃位,家族势力不输的卫氏娘子屈居人下,如何气得过?”
“那时我和五弟还小,五弟暂住在外祖家没接进洛京,我则与母妃一起住在露和宫。卫氏买通露和宫的宫婢,在我房中的香炉里下了毒,热气一烤,毒气就会发散出来。”
沈婳音轻轻抽了口气。
“殿下出身云州楚氏,楚氏前朝时便是名震北方的世家望族,底蕴深厚,想来殿下对熏香之道是自幼耳濡目染的,能分出异样。”
楚欢微微牵起唇角,笑意微苦,“小孩子学不到那般精深,住进浩荡宫城只顾兴奋,连熏香都比别处新奇。我被那宫婢哄着,让她们不停地换香炭,就为了试试各地新贡的香都是什么味道。”
“……毒气入肺,最难根除。”
楚欢的神色不易察觉地黯然下去。
毒药入心,才最是根除不去。
为何她骗了他,他见到她时还是会觉得欢喜?
她在北疆的诨号当真是没错的,“五毒医魔”,她自己就是一味毒,一味天然无害又最伤人肺腑的毒。
楚欢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佛心思从来都沉浸在对话里,“幸而当时安神医就在宫中,这才赶得及救我一命。阿音,你说是不是很巧,我才活到二十岁,就与各种珍稀毒物结过缘了。”
濒死的感觉,他竟在儿时便经历过了,沈婳音不禁为其酸楚。她当年被崔氏丢弃,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荒野,兴许是年纪太小不懂,兴许是她太快地遇见了那队人马,被少年一声吩咐,及时带回了营地给饭给水,连饿都没饿着过。
“殿下福大命大,那些阴邪毒物终究胜不了殿下的。”她替他将玉簪插进玉冠,扶了扶,坐回席上,“后来那卫氏怎么样了?”
“当夜赐死。”
沈婳音沉默片刻,点头,“听闻当时云州楚氏虽在中原一家独大,但外围也算得上虎狼环伺,在那种特殊时候,圣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后院起火。何况,入主宫城本就是人心生变的时刻,圣人这是以儆效尤。”
楚欢眉眼含笑,亲自给她盛了一颗冰皮虾球,“阿音如此聪慧,都是安神医教的?”
沈婳音颔首致谢,嘴上没停:“算是吧。其实我小时候并不知师父曾供职于前朝皇室,还是在殿下这儿才多听了些师父年轻时的故事。没想到师父与殿下还是故交。”
“光阴如箭啊,八岁那年北疆一别,一晃也十余年没见了。”
沈婳音筷子一顿,“殿下少年时去过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