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镇北侯府的沈二姑娘,只是路过此地而已,烦请放行吧。”
长街被司卫军封锁着,婳珠也被拦在了里头。
持兵拦路的官兵起初还耐烦呵斥几句,叫大家老实待着,排队盘查通行。
可是峦平街也算一条主街大道,方圆两里少说也有千八百人,照这般排查一遍怕是大半日都过去了。
不少人都目睹了当街杀人的惨烈,早吓破了胆,哪里能安心等下去,都想赶紧逃离是非之地,要么哭诉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崽子,要么央告说老母亲病了等人回去照顾,要么便是像婳珠这样,急着赶去与家里人汇合……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官兵们便干脆冷着脸不理会了。
官兵大约见婳珠主仆确实衣着出众些,又听是侯府女眷,这才开了尊口,总之还是一句话——不行。
沈二姑娘急得眼眶发红,洺溪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别急,咱们同夫人请示的是出来买些饮子解渴,逛逛就追上,撞见了刺客行刺与姑娘无关,不算是咱们自己出来太久、形迹可疑,不会被发现的。”
婳珠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理,是自己太过心虚了,才把耽搁时间的原因全算在自己头上。
她料想着,侯爷马上就要回来,一直没有大动作的沈婳音一定会在此时出手,于是她心里早早就思虑着对策,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日闹出了这样天大的事,阿音此刻还不知在哪里,不知是不是真成了刺客,不知会不会牵连到镇北侯府,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都是一团乱麻。
婳珠潜意识里的想法很纠结,一方面,隐隐希望阿音快点惹出事来走人好了,另一方面又生怕阿音真的连累侯府卷进滔天大祸里。
“卷进滔天大祸”的沈婳音在摇晃的马车里,捂着楚欢背上的刀伤。他的外衫是玄黑色的,被血浸透了也分毫不显,裂口处露出的一线中衣却已染成了殷红。
……
“阿音,别怕,再救我一次。”
……
“就像在北疆时那样。”
……
好。
不怕。
沈婳音明眸一眨,透出几分清亮。
有她在,就绝不让他有事。
她捡起掉下的剪刀,撤开捂着楚欢伤口的手,飞快地捏起一角被血浸湿的外袍,手起剪刀落,趁血未干用力一扯,剪刀转向,三两下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下。
亲眼看见伤口,沈婳音简直如蒙大赦。她自己从未体会过被划开皮肉的感觉,对伤口严重程度的感知没有参照,便觉得那一刀深得不堪细想。幸而楚欢肌肉紧实,伤情比她想象的好一些。生与死往往差之毫厘,只这一点的深浅区别,就已经给了沈婳音莫大信心。
刀伤附近无毒,只是单纯皮肉伤,不需要引流清毒,沈婳音便为楚欢点穴止血,将自制的止血特效药紫珠粉敷在伤口上,以待到府上缝针。
那么大的伤口,血不可能完全止住,沈婳音的手上就满是楚欢的血,连同她自己手臂伤口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楚欢半伏在车厢里,伸手牵住她拂在地上的衣摆,失去血色的薄唇竟扯出一点笑意,“敢问阿音医仙,本王还有救吗?”
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微笑叫沈婳音瞧着莫名想发火,明明她都为他担心得快要痛苦致死,他还有心情笑出来!
“没救了!叫谢大哥准备后事吧!”
就听谢鸣在前头失声嚎叫:“什么!”
月麟连忙探出头去,“姑娘说笑的!谢大爷别急!”
谢鸣:“……操!”
又狠狠抽了一鞭马腚。
楚欢倒是很捧场,笑得更明显了,只是说话声虚无中气,说得费力且缓慢:“我没救了,那阿音医仙的宝贝招牌不就砸了吗?”
沈婳音处理伤口的动作半点没停,目不斜视,小脸板得死紧,“还不是砸在你的身上?等你转世投胎了,我去揍你一顿——下辈子,你最好投胎得聪明些,少做点自作聪明的傻事。”
楚欢笑意不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被剧痛干扰了的呼吸,“本王做的,都是最聪明的事。”
“阿音受不起。”沈婳音飞快地道。
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情愿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命重千钧,可以压得她透不过气,倒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你受得起。”
“受不起。”
“受得起。”
月麟不住地掀帘往外看,焦急得满头汗,忽然喜道:“到了!到王府了!”
简直喜极而泣。
到了昭王府,谢鸣吼来家仆,七手八脚地把楚欢带回卧房,又召集府兵戒备,防范刺客的后手,府医也如惊鸟一般呼啦啦倾巢出动。
片刻后,谢鸣心浮气躁又安静如鸡地和月麟一起守在卧房门外。
阿音姑娘治疗的时候不许旁人在侧观看,这是老早就有的规矩,就算谢鸣这回非要守在殿下身边,奈何殿下亲口下令把他和府医们一起赶了出来。
信任这种东西,对于谢鸣来说不是一种感受,纯粹只是一种选择。殿下相信的,他就无条件选择相信。
殿下扑在阿音姑娘身上说着“她不是刺客”的样子重现在他眼前,令他恍惚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新妇。
素娥比他小上好几岁,恋家,不肯远离父母和公婆,不愿同他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洛京。因为这事,谢鸣没少生闷气,但生气归生气,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宁愿用自己的命来换,若她被千夫所指,他也情愿用身体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咦,怎么就从殿下与阿音姑娘联想到他家素娥了呢。
“殿下,让谢大哥在旁看着也无妨,他担心你。”
沈婳音行云流水地用秦皮散处理伤口,已经完全恢复成往日淡定的阿音姑娘了。
不能想,只要强行阻止自己回想楚欢救下她的过程,心底里的恐惧就可以暂时控制。
楚欢强撑到此时,意识已渐渐有些朦胧,道:“他忠于我,不可能给你好脸,让他在外冷静着,对谁都好。”
沈婳音观察着他的脸色,“殿下,就这样同我说说话,不要睡。殿下失血多,入睡后心脉就会更加沉弱下去,危险。”
楚欢说完一长句,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阿音就没有吊精神的丸药给我一粒?”
“所谓吊精神的药,都是催命的,给将死之人含在舌下,让他们短时间内有力气交代遗言,命烧得比原来更快。”
楚欢唇角勾了勾,很倦地阖上眼。
沈婳音一次性把细细的桑白皮线穿过针孔,“殿下,我要缝合了,”
“……嗯。”
“殿下,别睡,和我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现在对殿下来说,发声是最好的清醒剂。”
楚欢费力地撑开眼皮,口齿含糊地道:“说什么呢?”
沈婳音已经开始缝合。
在原本的剧痛之上,只多了层麻麻痒痒的感觉,还能忍。
说什么呢?
沈婳音道:“我那时候,明明用着殿下的身体,倘若我能再镇定些,再机敏些,发挥出殿下的力量,殿下兴许就不用挨这一刀了。”
“脑子里没有招式的积淀,空有力量没半点用处,否则习武者何必四季勤练苦学?”楚欢断断续续地说着,“你的手不是用来杀人的,哪有受害的人反过来自责的道理?狂徒行凶才是罪孽的根源所在。”
“殿下说的是啊。”沈婳音的语声轻轻的,在静谧的室内听上去仿佛只是温暖闲谈而已,“但愿早些抓住贼人,绳之以法,揪出幕后主使,决不能让他们逃了。”
楚欢又一次勉强撑开眼皮,带着笑意:“你说话这样柔声细语,是生怕不催眠吗?”
“殿下重伤失血,困倦是免不了的,就算此刻在这里鸣锣打鼓,殿下也照样容易昏厥。”
“你说吧,我喜欢听,比宫里的细软吴曲还动听。”
他其实已听得有些艰难了,声音在他耳边像蒙了一层罩子,嗡嗡沉沉的,忽远忽近。
“你唤我一声。”
沈婳音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了他模糊的语句,“殿下?昭王殿下?四殿下?”
……祖宗?
这下唤得够全吗?
“怀清……”
“什么?抱歉,阿音没听清。”
沈婳音手上不停,努力伸长了耳朵。
“怀清。”楚欢吐出这两个字,重新吸进一口气,用了力道:“我叫怀清。”
“怀清……”沈婳音念了一遍。
楚欢似乎心情很好,苍白的唇角再次牵起来,嗓音却愈发低哑了,“某单字名欢,字怀清。”
“怀清。”沈婳音给缝完的伤口重新敷上紫珠粉和秦皮散,冲他笑了笑,“这是阿音听过最好听的名字,没有之一。”
楚欢没有回应。
“殿下都不谦虚一下吗?”
沈婳音苦中作乐的笑容一敛,心下冒出不好的猜测,忙去看他的面色,果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失去了意识。
心脏跳得有些慌乱,沈婳音定了定神,将楚欢的伤口迅速缠裹完毕,盖上轻薄的丝被,半抱着他侧躺在垫高了的枕头上。他的皮肤很凉,就和她的手一样凉。
她用干净的软帕擦开他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心底裂开的那一道缝隙又痛得叫嚣起来,滚烫的酸楚灌满了肺腑。
沈婳音把晾得差不多的药碗端过来,喃喃道:“殿下,你要是睡下去,我就只能……”
他不省人事,保命的汤药只能强行灌下去了。
在颈部推拿一次,昏迷之人即可被迫吞咽一回,这是渡兰药肆的小学徒都会做的基础操作。
沈婳音的目光停在他苍白干裂的唇上,平时的暗红颜色没有了,叫人瞧着没由来的脆弱可怜。
“罢了。”
她仰头含了一口汤药,慢慢俯下身去,以口对口,将药汁渡入了他的喉咙。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愿他能稍微好受那么一丁点。
他的意识沉在无尽的黑暗里回不来,却仿佛冥冥中有所感知,因痛苦而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些。
沈婳音渡完了药,纤指抚上他的眉心。他平素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便是怒了痛了,也只是淡淡的。这会儿没了知觉,眉心才暴露出几分真实的伤痛。
“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你这是何苦呢……”
紧闭的房门打开,染了一身血的沈婳音走了出来,一群人立马围上前询问。
沈婳音细细交代了伤情,陆家宰千恩万谢,做主让府医们进去陪护,又说太医也正在赶来,请阿音姑娘更衣休息——听说当时交战激烈,许多刺客就地便死了,小姑娘必定受惊不轻。
沈婳音没有拒绝,强打精神跟着陆家宰来到临近的一间小内室——虽是绕了几步才过来的,却与楚欢的正寝只有一墙之隔。
这里原是楚欢的琴室,方才现把东西腾换了,临时布置成卧房专门给沈婳音休息。
陆家宰连连作揖,“多亏了阿音姑娘紧急施救,这些日子殿下怕是也离不得姑娘,委屈姑娘在陋室将就将就,其他需要的物什某会再盯着下人添上。”
“陆家宰太客气了,这哪里是陋室。”沈婳音没心情客套太多,只实话实说。
王府的气象自然与侯府不同,便是一间琴室,那也是大凉皇子的琴室,室内装潢陈设比锦绣堆起来的岫玉馆也不差什么。
陆家宰还要再回昭王身边指挥,未多寒暄,匆匆离去。
沈婳音刚想坐下喘口气,就见谢鸣站在房门外,习惯性地手握着刀柄,军姿笔直,正极严肃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