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兵满巷,四面哭嚎。
凉风透骨,死尸遍野。
唯有手心里的一点温暖,像是会发光,照着漆黑的前路。
……
母亲当年被乱军掳走的时候,心底里该有多害怕呢……
……
沈婳音的指尖颤了颤,掌心里的温热真实可触,像冬日捧着的一杯热酪,触感却比细瓷杯更柔软熨帖。
梦里的兵荒马乱霎时远了,眼角湿漉漉的触感抹开,仿佛拭去了心底陈年的委屈。
好安静,可是手心里的温暖触感又太真实了,真实到把她昏沉的意识渐渐拽回了现实。
沈婳音撑开眼皮,光线很暗,只有墙角的一盏灯点着,昏暗里的装潢处处细腻,空气里有柏木的气息——是昭王府的气息。
床边的小圆凳上坐着个人,逆着光,长发披散。
“……师父?”
自己发出的声音令她更清明了几分,沈婳音慢慢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遇刺的险状又猛然回到眼前,手上的鲜血仿佛还湿腻着,兵戈相碰的声响震得每一根神经都麻痒起来,就和四岁那年兵乱时的刀光一样冷。
她浑身一颤,彻底清醒了。
不,她方才说了什么胡话,怎么可能是师父在侧?
沈婳音慌忙抽回自己的手,手心里垫着的帕子落了地。
她拥紧锦被,只露出一双眼睛盯住床边之人,“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把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天还没亮。”
“可是你……”
沈婳音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他穿着件日常外衫,长发也没束,手里捧着个暖手炉,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你怎么起身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月麟呢?”
楚欢一一回答她:“你昏倒了,我来看看你,现在半夜三更,月麟忙着照顾你已困得睁不开眼,我让她到外间去睡了。”
沈婳音听得微窘,把被子抱得更紧。她本能地以为陪在身边的人是师父。
四五岁那两年,她瘦得厉害,几乎三天两头生病,小小的人总是在噩梦里哭醒,师父就坐在旁边哄她,慢慢地她才渐渐从兵乱的阴影里走出来。
后来她大了,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师父就不再与她同屋而眠,可是最初的陪伴印象太深,烙在脆弱的童年里,刻骨铭心。
这一次在噩梦里陪在她身边的,居然是昭王这祖宗。
楚欢见她的震惊久久不散,不禁好笑,“看见是我,至于这般惊讶?今日府里狠狠彻查了一遍家仆,留下的都是签了死契的,没人扒窗角、听墙根,阿音不必紧张被人撞见。”
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会紧张被人撞见?
沈婳音心里白了他一眼,“我惊讶的是,殿下不是被刀砍了吗?”
就在上午他还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这时间难道不该卧床“挺尸”?
蟑螂都没有祖宗的恢复力强悍。
“啧,这是什么话?”逆光里,楚欢似乎蹙了蹙眉,“什么叫砍了,那叫砍‘伤’了。阿音这样一说,我好像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下午的时候,楚欢苏醒过来,外面已送走了好几波不同来意的客人,谢鸣和陆家宰都忙着在前公干接待,屋里就一个瑞王,见人醒了,连忙去喊府医和恭候着的太医。
楚欢还没睡糊涂呢,一听叫的不是阿音,就知沈婳音那边出了状况,再一细问,才知道了后来发生的插曲。
一直到天都黑尽,昭王府才算清净下来。瑞王不放心四哥,非要留下,点名要住最大的那间客院,楚欢便亲自拨了几个得力的家仆跟过去收拾伺候。等他们都安生了,楚欢才得以正式歇下。
他的卧房与琴室之间有一道暗门,不必惊动旁人就可以到琴室去看望沈婳音。
瑞王本想叫人买几个丫头回来,专门照顾沈婳音,后来一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门里都未必清干净了,还是先不要引进外人的好。本来,从瑞王府的婢女里挑几个过来应急也使得,但瑞王常年不在府中居住,下人的成分比人牙子手里的更难说,只好暂且作罢,辛苦月麟一个人。
楚欢本是不放心沈婳音,又不好叫其他男仆替他去看,只好一个人艰难地穿衣起身,想推开暗门望一眼,就见沈婳音似乎陷入了梦魇,睡得极不安稳。月麟在旁守着,唤主子也唤不醒,一筹莫展。
月麟乍见到墙后边走出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之人,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幸好昭王那身月白色衣袍泛着点幽蓝华美的光泽,世间找不出这样富贵清雅的鬼,月麟才镇定下来。
沈婳音的手很冷,楚欢自己的手更冷,他就叫月麟去烧了暖手炉来,又怕沈婳音睡梦里碰翻了烫着,便自己先暖了手,捂热了再去暖她的。
沈婳音不想与他说笑,偷偷摸清自己穿着整齐,这才大胆地掀开被子下床,捡起掉在地上的帕子,板起小脸,“殿下都挤到我房里来了,拿帕子隔开手给谁看?与直接攥着又有何区别?殿下趁我睡着,便是这般欺负人的?”
楚欢好心全变成了驴肝肺,冤枉极了。这小姑娘,一面把他身上的衣衫剪了扯掉,一面包袱还是这样重。
他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撑住床沿,缓解背上刀口的剧痛,闷声笑起来:“当然有区别,便如男医者给女病人切脉,那也是隔着帘子帕子,便不算唐突。还是说……阿音是嫌我垫条帕子多余了?”
沈婳音果然秀眉倒竖。她身上已被月麟换了干净的衣裳,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男式新衣,宽宽大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纤细,说不出的俏丽鲜活。
楚欢无奈哂笑,眼睛去瞟房梁,“也不知是谁啊,梦里害怕得直发抖。”
他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在暖黄的烛光下瞧着仿佛有几分透明,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面上的神色却不露半分颓委之气,还能在她面前笑得出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她面前已经没有了亲王的高贵疏离,倒像是亲熟了许多年的旧识。为救她受了伤,反而比之平时的冷脸笑得更多。
沈婳音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楚欢,这样的楚欢使她心里发慌。
楚欢待她,实在有些亲密过头了,他那样一个有分寸的人,如今做的事却越来越失了分寸,且并不自知,让她不能不心惊。
……
“阿音,你不知道,当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日,睁开眼看到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洒在你身上……”
……
那一日,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会是她猜的那样吗?
“殿下不必这样待我的。”沈婳音没有再纠缠暖手的问题,背过身把床头这边的灯也点上,好能看清人,“我睡过去只是太累了,没有大碍,倒是殿下你,就算能起身,也该好好躺着才是,伤口裂开又是麻烦。”
“今日的杀手都是冲着我来的,无端连累了你,我怎过意得去?”
楚欢捧着暖手炉,像是很冷,双手无意识地在小炉上缓缓摩挲。
“对了,仲名伤着你没有?我已经狠狠骂他了,五弟也把互穿之事告诉了他,往后,他也会助你的。”
沈婳音并不把谢鸣的胁迫质问放在心上,平素谢大哥都对她客气得很,何况那又是楚欢的心腹,横竖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友军,就算曾有误会,也只是护主心切而已。
她只道:“殿下若没有我这个拖累,自己定能脱身,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楚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阿音说话越来越动听了,是不是和五弟学的?方才握着阿音姑娘的手,并非蓄意唐突,是得重点保护你呀,日后且得仰仗阿音这双妙手叫我别留疤。”
沈婳音就怕他总把话题扯到她身上,赶紧打岔:“倒是殿下你与瑞王殿下混得久了才是,居然关心起留疤的问题。”
楚欢听出她话里的敷衍,加之她梦已醒,自己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便把暖手炉递过去,“夜里凉,你拿着继续睡,我也回去歇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祖宗终于要走了,沈婳音心头暗喜,极乖巧地去接小炉子,不经意碰到了楚欢冰凉的手指。沈婳音一惊,捧住了他的手试温度,“怎么这样冷?”
“大夫反而问我?”
楚欢不由好笑,把暖手炉塞进她手里,扶着床沿缓缓站起。皮肉一牵动,背上就撕裂一般地疼。
若说是失血体虚,手脚冰冷也算正常。只是楚欢才半死不活地昏迷过,就能在她床边一坐好半晌,简直令她错觉他的身子是铁打的。
“别用力,我扶殿下。”
万一缝合之处崩开,又丢了她的手艺。
沈婳音放下暖手炉上前搀住他,忽觉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栽了过来,险些把她直接压倒。
沈婳音忙就势扶他坐到床边稳住,“你瞧,不老实躺着,失血加久坐,刀伤加熬夜,晕死你算了。”
这一阵眩晕的确凶猛,楚欢满眼天旋地转,北都找不着,也没耽误他被气笑:“大夫好凶啊,哪有这样咒病人的?”
诅咒皇子的罪名她可担不起,沈婳音只好装着体贴友善:“我是在劝谏殿下呀,怕殿下受伤体弱,让玉人花钻了空子又发作起来。”
楚欢耳边嗡鸣着,没能听清沈婳音的解释,好半晌才从眩晕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头正搁在沈婳音肩膀上,整个重心都晕到了人家小姑娘那边,多亏小姑娘见惯了他这种“无赖”病人,也没急着把他推走。
楚欢扶着她的手臂抬起头,无意中嗅到了她说话时唇齿间的清甜药香,有些熟悉。
沈婳音的身体状况他早已问得清楚,根本不必口服什么药,况且那味道……
那味道实在太过特殊。甘甜的汤药罕见,与他傍晚服下的甘参白归汤很像。那是沈婳音自创的大补之药,有护心保命之效,总不能她好端端的也需要服用。
再者,府医明明说,傍晚时服用的是第二次,那头一次是如何喝下去的?
大约真是晕得厉害了,楚欢脑子里转过一个奇异的猜测。
“好些了吗?”沈婳音见他不说话,关切地歪头看他,依然扶着他的双臂。
“我……”楚欢喉结上下一滚,莫名其妙地有些口干。
他自以为失态,苍白的脸上都添了几分血色,“我……有些心慌胸闷。”
沈婳音认真去切他的脉,诊断道:“失血的正常反应而已,补回来便好了。”
楚欢用力晃了一下脑袋,想把那些不该冒出来的念头全都甩掉,可是昏黄的灯光里,沈婳音凑得那样近,正在担心着他,一双唇像花瓣,一开一合地说着什么……
烛火美人,最是诗意醇浓。
“你嘴唇上,”楚欢打断她,“有我的药味。”
沈婳音没料到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什么……”
毫无征兆地,她的回应被封在了他的唇齿间,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