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走之前帮他调好参数。
他站在威廉站过的治疗舱里,嗅着舱室里残存的山茶花香味。
手上被子弹穿透的伤口很快复原,他仍然在舱内多赖了一会儿,嗅威廉的信息素。
这次事件之后,威廉随身携带的武器多了一样——一把传统老式手枪。
周日到了。
维修部有个没明文写出来的规矩,每周周日早晨可以晚到一个小时。
但诺亚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窗外下起了朦朦的小雨。
雨点撞到玻璃上,打着斜流下来,在某个节点稍作歇息,而后再度往下流。
诺亚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向更远处眺望。
山坡上那片野花不知什么时候开的,一大片娇俏的浅紫色,被雨点儿挑逗得不停摇晃。
难得不用打遮阳伞。
他套上衣服,爬到山坡上,摘了一捧野花,抱在怀里。
野花带着一股靠得很近才能嗅到的香味,甜甜的。他喜欢花,明明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却总给人有一种违和的清纯感。
他捧着花,通过消防通道走向三楼,还没接近威廉的房间,忽然看到一个轻快的身影。
那头红发让他认出是弗格斯。
弗格斯拿着和他怀里一样的浅紫色野花,站在威廉的门前,耸起肩膀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好像什么祷告仪式一样,笑出两个酒窝,弯下腰把花束放在威廉房间的门口。
诺亚不想惊吓到他,侧身藏进消防通道虚掩的门后,直到弗格斯的脚步消失。
他走到威廉的门前,垂眼注视着那束献给元帅阁下的花,心口莫名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舒服。
将这种难受一股脑儿地归咎于自己的基因病,他转身去了犬舍。
“我替威廉那晚没有礼貌的行为向你道歉。”
薇薇今天穿了高腰的牛仔裤,但上面的小背心领口很低。
她吊着眼梢儿看他,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花:“你偷看我的乳沟可以叫做没有礼貌,但朝我开枪这种事可不叫没有礼貌。”
诺亚垂下举花的手:“那我拿去喂马?”
“哎——”薇薇叫住他,从他手里夺走花束,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娇嫩的花瓣,像怕弄疼它似的弹开手,就这么看着花说道,“你哥不正常。”
诺亚:“哪里不正常?”
薇薇犹豫了一会儿:“比如说,他不能容忍自己的乖狗狗和别人摇尾巴。”
舌尖在齿间滑了一圈,没想出合适的措辞,于是他朝薇薇挥了挥手:“拜拜。”
十个月后。
晚上九点,诺亚准时从战机维修部回到宿舍。
又是熟悉的鸦雀无声。
包括机械师在内的后勤人员不住这栋宿舍,这栋宿舍除他之外,都是前线的军人。
那些帝国兵一出去就至少三五天打底,这栋楼经常一个礼拜都没什么人影儿。
他倚在威廉房门外,将指节掰得咔咔作响,好奇帝国和联邦是怎样交战的。
最近十年一直在打仗,反而使得战争在耐冬帝国成了极其敏感的题材,相关主题的电影几乎从影院销声匿迹,偶尔有一两部上映,也是拍摄的几千年前的战争场面——诺亚实在想象不出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
电梯在这一层“叮”的打开。
那些回宿舍的军人走过路过时,不少人会伸手揉揉他的头。
好像这么做能沾到什么好运似的。
每次都觉着被这堆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摸了一脑袋炮灰味。
不打算沾好运的威廉站在他面前,似乎嫌弃他挡了自己的房门:“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明天再说。我已经四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诺亚站起身,把房门让了出来。
威廉的房门打开,诺亚一眼就看见了窗台上的紫色花束。
花还没有打蔫。
被精心装在了玻璃花瓶里,瓶子还盛着三分之二的水。
——威廉果然没有扔掉弗格斯送的花束,相反,还屈尊在百忙中仔细地侍弄着它。
好奇心得到满足,诺亚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让威廉能好好的洗个澡睡一觉。
但看见弗格斯把花束放在威廉门口的那股不舒服又冲上来,他挤进威廉的房间,两手抱在胸前,故作轻佻地发问:“弗格斯长得很可爱,你上过他吗?”
威廉看了他一眼,将制服外套脱下来挂上衣架,脸上写明了完全不想搭理他的疯话。
诺亚不依不饶地跟上去:“还有那个戴眼镜的机械师,红头发,戴眼镜,身材非常好,她总提起你,你上过她吗?”
威廉抬手将落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拨向脑后,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开口:“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西尔维娅呢,你们相处了那么久,她你总上过吧?”
“上你。”
这话明显是忍无可忍脱口而出的。
但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
威廉的手指在衣架上摩挲了两下,回过头看向他:“丹尼尔交给你的抑制剂你一直随身带着吗?”
“抑制剂?”
今早出门有没有把那东西随手揣进兜,诺亚有些记不清了,他把双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又掏了掏裤兜,把裤兜整个拽出来,只比指甲大一点的玻璃瓶噌的滑出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他捏着蓝色的小玻璃瓶对着威廉晃了晃:“快一年了,天天带着它干什么,我又没发情。”
威廉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拎出一条黑色的细绳,拿着那条细绳走到诺亚面前。他抽走了诺亚手中的小瓶,贴着瓶口下方凹槽绕上细绳,系了一个扣,然后将细绳挂上诺亚的脖子。
“戴着,不要摘。”
说完,他前倾身体,将细绳在诺亚后颈系成绳结。
山茶花香味骤然变得浓烈。
诺亚感到小腿腿肚一阵阵地发软。
他的视线落在威廉颜色偏淡的睫毛上,看那片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的阴影,而后,视线往下滑,顺着笔直的鼻梁,看到略微凸起的唇峰。
威廉呼吸喷洒出的热气戳在他脖子和锁骨相接的那一小段,他强忍着才没缩起脖子。
这种触感太暧昧了,他有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威廉终于系好那个绳结。
“你能带我去交战区吗?”他问。
威廉站直身体看向他,这男人站直之后比他高半个头,从他的角度看,首先会注意到男人优美流畅的下颌线,然后才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瞳。
“你可以把我放在最后面的补给车里,跟那些机械师在一起。”
威廉:“他们能在危急时刻修理损坏的战机,你能吗?”
诺亚歪了歪头:“我怎么不能?”
“不行。”威廉抓着他的胳膊拖到门口,打开门将他从门缝里塞出去,“回去睡觉,现在马上。”
第二天晚上,诺亚又来了。
“我决定去勾引一名机械师。”他说,“录下他的露骨举动,然后威胁他,不把我带进补给车我就会告诉我哥。”
威廉从投影在桌面的电子报告上撩起眼皮看他:“他们都知道你是谁,没人有胆子碰你。”
诺亚:“那我让薇薇帮我,她平常都在犬舍,机械师们大多不认识她。”
威廉抬手捏了捏鼻梁,从椅子上坐起来,提溜起他的后脖颈,打开房门再次把他从门缝里塞出去。
第三天、第四天威廉没回宿舍,第五天晚上诺亚才见到他。
“明天傍晚六点去找杰森,全程待在补给车里。”威廉说。
诺亚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确认道:“带我去?真的?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威廉在桌上摸到一根黑色皮筋,将头发挽起来:“与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偷溜进去,还不如在我能掌控的范围内让你跟着。”
得到应允,诺亚兴奋得到后半夜才睡着,天没亮,又醒了。
补给车内置空间是为了装载更多的战机能源和易损坏的零件,这个空间丝毫没考虑到坐在里面的人的舒适度。
甚至光是坐着这件事对诺亚来说已经是足够难受了——他根本坐不直。
如果把脊椎抻直,脑袋就会顶到铁皮棚顶,而脖子就得一直窝着。
运载补给车的补给舰开始飞了。
诺亚尝试把头低成这样坚持了一会儿,但很快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他仰起头用脸贴着铁皮。
最后还是侧过身躺在地上,瞥向补给车里的另一个人。
杰森以前是前线的军人,后来被联邦的战机炸碎了一条腿,转成了机械师。
平时在维修部,诺亚总能听见杰森讲述他以前的英勇事迹,比如单凭着一台战机摧毁联邦一千架战机之类的,一听就知道杰森一大早就喝了不少。
他的视线瞄到杰森完好的腿和腿上浓密的腿毛,犹豫了下,问出来:“你平时走路瘸得很厉害。”
“哈!”杰森挑起一侧眉毛看他,“你说话真委婉。”
听得出是在讽刺自己,诺亚说:“抱歉,我是想问,治疗舱不是已经让你的腿重新长出来了吗?你穿短裤子我有留意过,你两条腿的长短没区别,两个膝盖都是一模一样的。”
杰森沉默了好阵儿。
“人体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东西。”他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认为我的腿已经坏掉了。”
诺亚:“那是不是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看过了,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每周去心理医生那三次以上,”杰森伸直自己的左腿,手握成拳砸了一下大腿,“但它没有任何好转。”
“没办法,我转成了机械师。”
诺亚:“为什么不直接退伍?”
杰森沉默的时间更久了,半晌,他说:“我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坏损战机的负离子腥酸味让我安心。”
诺亚抿了抿唇,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懂杰森的意思。
补给舰停下来了。
机身自动切换成全透明模式,诺亚最先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深紫色的沙土。
是一种和人身上的瘀青很相像的颜色。
拉塞尔老师曾经告诉过他,交战区都是紫色的土,经过光束炮长久的轰炸,这种土上再也不能长出任何植物,本身也带上了强腐蚀性。
补给车自动跟在战机最后方移动。
十来分钟后,一道耀眼的白光划过诺亚眼角,他抬眼看过去,那道从头顶掠过的光痕笔直冲向了半空中的战舰。
战舰侧面的标志和他挂墙上的刺青一样,黑色的守护之翼。
敌军的炮弹离第一军团的战舰只差一掌的距离——
他的喉咙不自觉地发紧,毛孔舒张,不到一秒的时间后,战舰外侧倏地撑开一张半透明的防护盾。
被防护盾拦住的炮弹如同被渔网兜住的鱼。
比他想象中的场面更为立体,空中战舰密密麻麻地射出一道道光束,还时不时朝地面开炮协助陆用战机;陆用战机则像数不清的蜘蛛一样,借助战舰坠下来的钢索,灵活地翻腾跳跃。
被炸毁的战舰一架叠着一架陨石一般掉下来,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机械腿,破损处还汩汩淌着烧黑的电水。
补给车内的隔音绝佳,诺亚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
他的手摸上车顶的开启按钮,想要听一听外面的声音,嗅一嗅杰森说的负离子腥酸味。
“哎,小子。”杰森朝他招了招手,“一旦你出去了元帅会砍我的脑袋。”
诺亚怔了怔,收回触在按钮上的手,改成趴着的姿势继续看向车外。
“那台蓝色的战机叫波塞冬。”杰森突然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
诺亚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接着听他又道,“你哥在里面。”
诺亚诧异地看了看杰森,目光重新追逐上那架外形流畅的蓝色战机:“我以为司令官会在安全的地方看地图。”
杰森发出爽朗的笑声:“操控战机不影响他看地图,也不影响他指挥。”
“第一军团追随他的原因是他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一起留在最危险的地方。不论处于什么环境,都保护我们、爱惜我们、安慰我们、尊重我们,以至奉召归主,所以我们也愿意保护他、爱惜他……”
诺亚抬了抬眉梢,听出来杰森叨叨的是结婚誓词。
还差一分钟到零点。
诺亚在这个抻不开腿也抬不起头的补给车里已经待了近六小时了。
此刻最让他感到神奇的是,这种情况下,他身旁的杰森居然睡得着觉,还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他打了个哈欠,注意到那些外形像蜘蛛一样的战机忽然齐刷刷停下了。
他立即抬头,发现半空中的战舰也不约而同地开始降落。
这几秒钟没有任何光束炮,白昼一样的夜倏然归于黯淡。
诡谲的寂静中,诺亚急忙推了杰森一把:“醒醒,它们是不是中病毒了?”
杰森纹丝不动。
他抬脚狠狠踹向对方。
这时,那些战机忽然将炮筒竖起,笔直地对准漆黑的夜幕。
片刻后,一束束光线如同竖琴琴弦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
杰森坐起来,擦了擦嘴角边的口水,对外面的情形并不感到多意外,反而低头调出个人终端,页面跳出红字的全频道通知,只有寥寥几个字:“停战,三天。”
“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在这一天停战了,还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呢。”
杰森抬起手臂,摁开了头顶的按钮,补给车车顶棚整个弹开,他朝诺亚挥挥手:“出去看看吧,今天是全人类最重要的节日。”
诺亚从补给车里爬出去,站在车顶上踮起脚,环视一周,找到了那台蓝色战机波塞冬。
波塞冬的顶门“吱呀”一声弹开,那头浅金色的长发迎着风飘得像展开的绸缎。
威廉站在他自己的战机上,朝向对面的联邦军。
这男人开口时,同频道的个人终端将温和的声音播送出来:“新生节快乐。”
十几秒后,打头的联邦军战机里也站出一个人,梳着高马尾辫的少女,是救走了拉塞尔老师的那名少女,诺亚还记得她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朝着威廉挥了挥手,高声喊道:“金发的元帅,新生节快乐!”
这个画面让诺亚感到了轻微的错乱,在这种错乱感中,他明白过来——茶色高马尾的联邦少女和“金发的元帅”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个人仇恨。
这场战争开始时他还很小,他不记得战争的起因到底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