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整个天穹都呈出灰蒙蒙的蓝,气温是一天中最低的时候。
然而就是这么个早晨,诺亚被伊万拉出来跑步。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等着伊万跑得不见影儿,诺亚停下来开始喘。
吸进来的空气里似乎掺了冰碴,那玩意儿溜进肺管,打着滚地戳刺着他的内脏。
他闭上嘴换成鼻子喘气,沿着绕护城河堤的跑道走,没走多大一会儿,他不得不再次跑起来。
——太冷了。
他追上了伊万,或者说在这环形跑道上他落了伊万整整一圈。
两个背书包的小孩沿着河堤栅栏往前走,他们要走到另一侧,去乘坐岸边的学校接送快艇。
伊万路过那两个小孩,拎起外侧小孩背上的书包将他推到里侧。
栅栏的缝隙颇为宽大,小孩如果一直贴着栅栏走,一旦失足就会从栅栏缝隙中掉进护城河。
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日出时间是七点,人造太阳毫无意外地准时升了空。
伊万结束运动,从带来的背包里掏出水杯,和一把遮阳伞。
诺亚盯着那把递来的遮阳伞看了好几秒,伸手接过来,将伞撑开在头顶后,他问:“所以我们要扮演这种父慈子孝的状态到什么时候?”
伊万怔了怔,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只搂了一下,没等他推就松了手。
“其实你两三岁时,我就发现海伦总用一种看小怪物的眼神盯着你。”
“我以为是我长年不在她身边,她情绪出了小问题。为了早点回到她身边,我主动请命到最前线,以为自己有结束掉战争的能力——但没想到,结束掉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战争。”
“我被关在联邦那些年,有人告诉了我,海伦遭受过的伤害。最开始我每天都很愤怒,做梦都是杀光那些联邦人,然后回来杀掉尤金。”
伊万坐在台阶上,望向不远处的河面,“但杀掉尤金并不能把我的海伦带回来,后来有一次我盯着你和威廉的全息照片发呆时,忽然放弃了复仇的念头——我只想我的孩子好好的。”伊万转过头看向他,“你不是奥古斯特,你是安布罗休。”
诺亚别过视线,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太肉麻了。”
伊万突然直接伸手掐住了他的脸:“小儿子可是爸爸的天使!”
风吹起来,伞差点被吹跑,诺亚抓着伞坐好,和伊万一同望向河面。冷冽的寒风中,涟漪推着细碎的冰碴向前滚动,可能下一场雪到来的时候,护城河河面就会彻底被冰冻。
诺亚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海伦……是个怎样的人?”
伊万想了很久,蹦出两个字:“傲慢。”
“傲慢?”
“是,”伊万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而且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我猜错了她还生气。”
诺亚:“那你喜欢她什么?”
“漂亮。”伊万回答,“海伦的成人礼上,她穿着白色的礼服,黑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向我的那瞬间,她的美貌击穿了我的心脏。我在那个瞬间决定要娶她。”
诺亚抓着伞柄转了一圈,瞟了伊万一眼:“你……考不考虑当个诗人?”
伊万推着画满小花的伞面又转了一圈:“你呢,听威廉说你不愿意去学校,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诺亚想说他打算明天离开首都回Z0区,仰头看着伞面上旋转的花丛,他没能说出口。
跟杰森说再拖几天吧,他心想。
军部的车由皇室自由调配,包括刚返回首都的第一军团。
尤金坐在黑色的军车里,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呼喊:“威廉·安布罗休!帝国的守护之翼!”
坐在副驾驶的护卫长开了口:“实在非常抱歉,陛下,这辆车的车身上有第一军团的标志,所以——”
“嗯,”尤金撑着下巴点了点头,“所以我的国民才会高喊威廉的名字。”
他透过单向车窗看向外面自动跟随汽车奔跑的市民。
一捧象征着祝福的五彩花瓣扬上他眼前的车窗,他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嘴角的笑意收敛回去,道,“我送给威廉的祝福已经在路上了吗?”
超市冷链食物的摊位前,伊万盯着包围菜叶的白色雾态干冰犯了愁。
几天观察下来,威廉的律己程度堪称变态,与其说他不知道这小子喜欢吃什么,倒不如说威廉根本不给自己沉迷美食的任何机会——这小子除了盐之外,几乎不在食物上加任何调料。
听丹尼尔说,在前线的威廉为了节省时间,经常只使用营养剂。
是的,营养剂,多方便,和那些喝电解液的清扫机器人快要没差别了。
伊万抬手揉了揉眉心——小儿子在这点上就更可怕了。
今天早上,威廉煮了蘑菇汤作为早餐。
他喝了两口那东西,心情都变压抑了。现在都快傍晚了,他的舌尖还残存着那股古怪味道。
但小儿子喝光了那鬼东西,还自然而然地要了第二碗——这可怜的喝着抹布汤长大的孩子,味觉失灵,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好吃什么是难吃了。
伊万打了个哆嗦,他在冷柜前站太久了。
最后再考虑买什么有机蔬菜吧,他转身走到面粉区,在某个牌子的高筋面粉前停下脚步。
海伦爱吃披萨,不能是买半成品饼皮做的,就得是这个牌子的面粉。
他一直想做给海伦吃,但他忙着轰炸联邦战机,没有心思跟军营里的厨房阿姨学做披萨。
等到他成为联邦的俘虏后,天天被关在一栋二层楼的别墅里,他终于有时间学了。
他第一次做成功的那天,从新闻上看到了海伦自杀身亡的消息。
十多年了,这个牌子还在。
他仰起头看着摆在最高一层货架上的面粉,扬起唇笑了笑,笑意留在眼中,他抿了抿嘴唇,伸手去拿那袋面粉。
威廉和诺亚毕竟都是海伦的孩子,应该不会和母亲的喜好差太多,一会儿再去买些草莓做成草莓披萨。
不行,这两个孩子喝咖啡都不加糖,他们可能不喜欢甜食,要不就做成火腿披萨好了。
面粉被他取下来,塑料包装发出摩擦的细响。
一个和他身高相近的男人重重撞上他的肩膀,那袋面粉脱手掉在地板上,他习惯性地主动开口:“抱歉抱歉……”
撞他的男人长着一双颇有辨识度的三角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伊万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面粉。
还好,没有摔破。
想要重新站直,腿却突然变得灌铅一般沉重,呼吸也莫名变得异常困难。
迎面走来一个挎着购物袋的女孩,那女孩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顿时瞪大眼睛后退着发出一声尖叫。
女孩撞到了货架,一袋袋包装各异的面粉扑簌簌从架子上倒下来。
伊万循着女孩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胸膛偏左的位置上插着一把匕首。
那是心脏的所在。
治疗舱也来不及了,心脏停止跳动后,五秒之内大脑就会死亡。
看来他不能给诺亚和威廉做披萨了。
好遗憾啊,他明明练习了十多年,连那些看管他的联邦人都说,他做的披萨非常好吃。
十几辆有第一军团守护之翼标志的军车正在驶向元帅宅邸。
打头的车里坐着皇室护卫长。随意使用第一军团的军车让他心情大好,当那栋别墅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尾指已经因兴奋而开始微微发抖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威廉看到他带来的尸体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终于到了门口,他命令属下将玻璃棺放在他身侧,而后缓缓舒出一口气,抬手摁响门铃。
摆在玻璃棺里的是伊万的尸体,尸体胸口插着的匕首还未拔下来,周围的血迹已经氧化成了黑色。
他抬眼看向玻璃大门。
来开门的是威廉。
这再合他的心意不过。
威廉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柔软的颜色衬出元帅温和无害的气质。
皇室护卫是水晶宫的门面,护卫制服的设计比起实用更注重美观,护卫长穿着藏蓝色的制服,即便身高比威廉矮了一截,也不免生出几分自我感觉良好。
他耐心地等着,等到威廉的视线落在玻璃棺上。
“安布罗休先生是在超市遭遇刺杀的。”他开口,“我们正在全力追捕凶手,请你节哀。”
痛哭流涕?
破口大骂?
抑或直接昏过去?
他心跳加快,期待着威廉的反应,但威廉并没有他预期当中的那些反应。
他大失所望,凑上去,贴近那头让万千少女着迷的金发,压低声音:“对了,陛下让我告诉你,陛下对你丧失家人的悲伤,感、同、身、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威廉格外平静地看着他:“谢谢。”
护卫长握紧拳,打在棉花上的那种无力感让他心口燃起一团火,他说:“你知道么,其实西尔维娅最喜欢后入位。”
威廉点了点头,仿佛在研讨会上探讨学术问题一样淡淡道:“我喜欢能看到脸的姿势。”
护卫长咬紧后槽牙,下颌鼓起一个坚硬的棱角,他后退了一步,跟他一同来的皇室护卫反而齐刷刷向前迈了一步。
他敲了敲玻璃棺:“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他的视线越过威廉,落到威廉身后那个双目通红的少年身上,“我奉命带诺亚回水晶宫。”
那少年的反应更符合他的预期,尤其是扑过去一脚踩空直接从三层高的台阶跌下去那一下。
他用手掌撑地爬起来,起身冲到玻璃棺前,伸手要砸坏它。
护卫上前架住了诺亚,诺亚像一只被人类从洞穴里逮出来的幼兽,拼命挣扎着:“你们没有治疗舱吗!为什么让伊万躺在这!”
心肺似乎都在流血的嘶吼声深深取悦了他,护卫长转回身看向威廉:“还有最重要的第三件事——”
威廉知道龙神的秘密,他杀了皇帝陛下的长子雷金纳德王储,他拥有占帝国全部兵力三分之二的第一军团,他还是整个帝国国民的英雄……
但很快,龙神的秘密会被重新扞卫,雷金纳德的血债会被讨回,战后的第一军团会被解散打乱重编,帝国国民也终将会遗忘他们的英雄。
护卫长站在下属身后看着威廉:“第三件事就是,你在帝国历301年1月2号晚8点到8点15分的15分钟里,涉嫌叛国罪,请你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