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
位于地下二层的审讯室,天花板上常亮着白炽灯。
威廉的个人终端被水晶宫护卫摘走了,他不大能估测出自己到底在这待了多久。
他知道负责把守的护卫四小时换一次班,但计算不出自己昏迷的那几段时间究竟多长。
门被推开。
先进来的是皇帝陛下的近身护卫,最后才是皇帝本人。
威廉没有交谈的兴趣,垂眼注视着大理石地砖上的纹路,那些天然形成的纹路并没有预谋去组成什么图案。就像云一样,只是恰好是那个形状,人们看着它联想起其他的东西,这时候小孩通常会兴奋地大喊起来:“妈妈,你看那朵云好像小兔子!”
很遗憾,他正注视着的地砖纹路不像小兔子,勉强可以说它像一只小狗。
他还分别在地砖上找到了眼睛和嘴巴的位置,居然还是一只笑起来的狗。
尤金走近,绕着坐在刑椅上的他踱了一圈。
“因为西尔维娅的关系,我考虑过要放过你。”顿了顿,尤金又补充上,“真的,我考虑过。”
“伊万也可以不用死,但你杀了我的长子。我的护卫长应该把话带给你了——我对你丧失家人的悲痛感同身受,现在我们拥有一样的悲痛了。”
威廉继续看着地砖,试图找到狗鼻子的位置。
余光晃过一抹银亮——护卫长抽出了短刀,站到他身前,扬手便割断了垂在他脸侧的一缕头发:“陛下在跟你说话。”
浅金色的发丝飘到地上,盖住了小狗的眼睛。
短刀被护卫长横握住,刀尖刻意放慢了接近的速度,直到刀锋抵在他的颧骨,划破他的皮肤。
护卫长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划到下颌边缘,一旁的尤金突然出了声:“够了,他是我的外甥,我的家人,别这样对他。”
“家人”这两个字让威廉觉得有些好笑。
尤金抢走了诺亚。
把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关在这座水晶宫,让那孩子孤独到身边只剩下一只叫阿波罗的狗。
“我知道这些年你疏远诺亚,是为了保护他。”尤金说,“你怕我发现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弟弟。”
“对了,你历史学得好吗?”
尤金问完,等了足足一分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自顾着说了下去:“我年轻时最喜欢历史。”
“历史上像你这样冤死的将军数不胜数。但奇怪的是,国民从来不会为了他们爱戴的将军去推翻政权。”
“国民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为了自圆其说,无论新闻有多离谱他们都会相信——他们会说服自己:你真的出卖了帝国,你真的犯了叛国罪。”
“就算很久之后的一天,他们发现自己错了,最多也只是在事后为你写写诗歌。从地球时代历来如此。”
“在这个比地球大了十倍的耐冬星上,你保护着的就是这样的国民。”
“陛下,”护卫长摸了摸耳朵上的通讯器,皱起眉走到尤金身后,低头禀报道,“技术员传来消息,最后捕捉到威廉驾驶的飞艇信号是在边境线,他把诺亚送去了联邦!”
尤金摆了摆手,比起护卫长煞有介事的语气,显得早已猜到了。
“威廉不会告诉联邦人关于龙神的真相。”
他转过头面向威廉,“我猜你对联邦撒谎说,诺亚能终止龙神战机运行,对吧?”
威廉动了动手指,指节在刑椅把手轻轻叩了两下:“您的讲话到结束语环节了么?实不相瞒,比起听你讲话,我更喜欢拷问师,那位拷问师是个内向话少的人。”
“明天上午十点,整个帝国所有媒体都会转播你的死刑。”
“我没那么恶毒,替你选了最温和的方式——注射死刑。”
尤金如他所愿地说完了结束语,护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跟在尤金身后走出去。
拷问师再度走进审讯室,关上了门。
他似乎找不到什么新鲜刑具可以使用,随手抓了一条包着薄金属的节鞭,拎在手里掂了掂,也许对节鞭的重量感到满意,拷问师扬起它,照着威廉抽过去。
只有金属边角剐进皮肉又拔出的“嗤嗤”响声。
大概因为一直得不到他的反应,拷问师狠狠扔下节鞭,握紧了拳,猛地捣在他胸口。
血从威廉喉咙涌进口腔,沿着嘴唇流水一样淌下来。
血腥味太过浓郁,完全掩盖住了那一抹从诺亚身上蹭来的罂粟甜。
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再高尚一些的人。
不用高尚多少,只要够将自己的感情和冲动继续克制下去就好。
不要回应那个少年。
他明知道诺亚的感情只是错把亲情与性欲混淆而成的萌动。
真难堪。
他阖上眼,弯起唇角,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笑。
他是见过罂粟花的。小时候在幼年军校参观止痛药工厂时见过几亩合法的罂粟田。
鲜血一样晶莹的花瓣,墨黑色的花蕊,不像其他盛开的花那样完全打开,欲拒还迎地只张开一半,花瓣微微合拢着护住细嫩的蕊。
从不跟他说话的拷问师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你笑什么?”
他想回应对方,发出声音前先咳出了大口的血,他咳了很久,停下时感到一把锯正在割他的嗓子。
“我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朵罂粟花。”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
三天了,诺亚身体还没完全从被电击的麻痹中缓过来。
他盯着负责看管他的联邦军人,对方是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强壮男性,但偏偏长着一张布满雀斑的娃娃脸。
诺亚总觉着在哪里见过他,直到这名联邦军人用个人终端投出巴掌大的影屏,投影位置低到膝盖上,用另一只手欲盖弥彰地撑在头侧装作打盹,但视线一直瞄着腿上的投影——他正在用违法软件翻墙收看耐冬帝国成人收费频道。
这个联邦军人分明是曾经坐在威廉前桌,上课看片子的小雀斑。
“哎。”诺亚出了声,欣赏着小雀斑慌里慌张地关掉投影,再瞪圆眼睛看向他。
诺亚:“你不是帝国人吗?”
“被联邦俘虏之后我自愿加入了联邦国籍。”
诺亚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向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没事,你看吧。”
小雀斑犹豫了足足三四分钟,再次打开了投影,当然,还是投到膝盖上方的位置。
影像中位于下方的女性敞开了腿,她身上扑上来另一名女性,另外的这名女性有看头多了,是个alpha,乳房很大,下身的器官也很大。她晃动着乳房准备进入身下女性的身体,这时突然切出了帝国新闻的片花。
成人频道插播了一条新闻。
明天上午十点,将会转播因叛国罪被判处死刑的原帝国最高元帅威廉·安布罗休的注射行刑过程。
“小雀斑,”诺亚开口,“你是不是被病毒软件骗了,频道里还播送这种无聊的恶作剧。”
小雀斑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三天前帝国就开始铺天盖地播安布罗休元帅叛国的新闻了。连成人频道都转播了好几次新闻……”
他说不下去,倚在床头的少年唇角的笑意凝住,死死地盯着他,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蹿上脊椎。
还没等他动,这少年忽地像一头猎豹一样扑过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拿腰上的枪,但晚了一步,“哒”一声,皮扣扯开,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配枪被少年劈手夺走。
和帝国不同,联邦军人的配枪基本都是装卸子弹的老式枪支。
他怕走火,当即举起双手投降,忌惮地斜眼示意了门的方向,嗫嚅道:“你出不去的,走廊、还有院子,把守的人加起来至少有上百人……何况,拉塞尔少将说等过了这几天,你情绪稳定以后,就不再软禁你……”
小雀斑话没说完,门“唰”地被打开,十多个身着绿色军装的联邦兵冲了进来。
诺亚只有一把枪,而且这玩意儿和他那把古董枪不一样,扣下扳机并不会直接发射子弹。
发觉它毫无用处,他果断扔下它,拿出事先偷到并藏在枕下的匕首。
在Z0区军营维修部那阵子,除了修理战机,他也和那些机械师切磋拳脚。
身手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只要挨揍挨得够多,就有能力躲开别人的攻击,并找准时机还手。
每一个联邦兵用的都是冷兵器,这画面对于诺亚来说其实相当诡谲。
一把长刀劈向他的头顶,没等到他横刀格挡,“呛”的一声,一个联邦兵抬枪替他挡住了开刃的刀。
“忘了拉塞尔少将的命令了吗!”那联邦兵对自己的同伴嚷道。
诺亚在这一瞬猜出了那是什么命令,他抛起匕首反握住,刀锋直直抵住自己的脖子,果然看到眼前的联邦兵齐刷刷停住动作。
——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拉塞尔那道命令应该是不准伤害他。
双方僵持着,门口传来脚步声,联邦兵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拉塞尔搓着头发走过来:“青春期叛逆也要有个度,太过了会不讨人喜欢。”
“恭喜,”诺亚笑了笑,“听说你现在是少将了。”
“谢谢你的恭喜。”
“如果想救你哥的话,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拉塞尔说,“这是安布罗休自己的选择。他的存在威胁到了皇权,为了保护第一军团和那些军人的家属,除了按照尤金的意思接受污名赴死,没有其它解决的办法。”
“有。”诺亚握着刀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带我去见你们的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