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响了。
女乐手及腰的长发随着演奏轻摇。
海伦小时候并不喜欢小提琴,每日都是被严厉的女内侍逼着练琴。
他有时会去听。
海伦在拉出错音时总是扑扇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偷瞄他,观察他有没有发现。
他当女儿养大的,比他小了三十岁的妹妹,无比信任他的妹妹,所以才会在那晚毫无防备地被他锁进房间。
一曲终了,尤金睁开阖着的眼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
“缓慢。”乐手回答。
“缓慢。”他念着曲名,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响声。
护卫长从没不敲门直接闯进来过,尤金放低红酒杯,望向他的护卫长:“怎么了?”
“陛下,水晶宫防护盾解除了,有人闯进来。”
尤金放下酒杯,沉吟片刻:“第一军团的人?看来还是有人愿意为威廉去死。”
“你去地下室,杀了威廉。把威廉的尸体还给他们,告诉他们立即投降既往不咎,他们见到威廉的尸体,认清自己在水晶宫牺牲毫无意义,自然会投……”
他的话没说完,门再次被撞开。
小提琴“砰”的摔在地上,女乐手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节节败退的水晶宫护卫狼狈地涌进皇帝寝室,一艘飞艇轰鸣着悬停到落地窗前,舱门打开,里面的护卫朝着他大喊:“陛下,这里不安全,请您移驾!”
尤金在护卫的搀扶下爬进舱门,下意识回过头看了眼自己的房间,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诺亚。
那晚海伦被他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少年正嘴角噙笑地盯着他。
笑得他很不舒服。
尤金当然不打算离开水晶宫,飞艇将他转移到了安全系数最高的,位于主堡地下一层的藏室。
闯进水晶宫的士兵很快会被镇压,这场闹剧也马上就会结束。
只是此时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在这种不舒服的体感中,诺亚微笑望向他的画面再一次闯进脑海。
藏室里没有任何信号,他无法告诉他的护卫留下诺亚的性命。
如果母神的意愿如此,那么他不得不放弃龙神。尤金闭了闭眼,也好,诺亚在这里死去,他犯下的错误也会随之被掩埋。
尤金仰起头,望着藏室的白炽灯,阖上了眼皮。
诺亚小时候,威廉转回首都军校后,几乎天天带着他去学校。
诺亚熟悉首都军校——整个帝国的贵族都会把子女送到那里读书。
但这些贵族子弟鲜少会上前线,大多直接留在首都,穿上皇家护卫这样一身华而不实的浅蓝色制服,过着养尊处优的悠闲生活。
他们的枪口没有沾过一滴鲜血,本该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诺亚低估了他们手里的热能枪。
热能枪不需要使用者有瞄准的能力,随意射击,那些光束能自动射穿最近的发热的人体。
况且皇家护卫的人数有他们三倍之多。
刚死掉的人还没有失去体温,诺亚一次次抓起被热能枪打烂的同伴尸体,扔出去,吸引射来的光束改变路线。
终于撤到能作为掩体的小巷,他转头问一旁的联邦兵:“你们在悬崖边对付威廉的那个反光束装置,带来了吗?”
联邦兵:“在玛格丽特上校手里!”
诺亚趁着间隙扫视一圈,第一军团的同伴和联邦兵接连不断地在他眼前被射穿倒下,他没找到那位高马尾的少女,扬声问:“玛格丽特死了?”
“她是我们联邦身手最好的女兵!”另一名联邦兵嚷起来,“你死她也不会死!”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密如羽毛的雪花狂舞,五十米外便是白芒弥漫,不可视物。
天上的云飘了过去,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地面洁白的积雪反射着夺目的阳光。
视线接触到雪地的瞬间,诺亚感到熟悉的灼痛感侵袭双目。
这一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他的眼球像被两团火焰烧焦了。
神经跟着跳痛,他甚至能听见明火噼啪作响。
他踉跄了一步,抬起头,视野倏地变作白色,一动不动,静止的白。
——他看不见了。
一只手臂猛地钳住他甩向另一个方向,他本能地端起枪,慌忙之下一通乱射,忽然听见对方开了口:“操!停!是老子!你什么情况?”
诺亚认出这声音:“杰森?”
他感受到脸前来回的风,意识到杰森此刻正晃着手比划,他摸索着扒拉杰森的手:“别比划,我突然看不到了。”
几秒后,杰森开口:“那我送你回联邦的隐形飞艇,你刚刚差点就被人打爆脑袋!”
周围的噪音仿佛变得有十倍响,那感觉活像一根电钻通过耳孔凿进脑髓。
诺亚像一只木偶,被杰森一会儿甩到这头,一会儿扣到那头。
几分钟后,巨大的掼力忽地撞上他的后背,他反应过来撞到他的是杰森。
“你没事吧?”他问。
杰森没立即回答,而是扳着他的肩膀将他身体转向一个方向:“跑过去!直线两百米就到飞艇舱门,老子帮你拖住那些该死的追踪光束,你跑快点,办得到吧?”
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犹豫着:“但你……”
杰森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助力,同时喊道:“你现在应该恭喜我,老子的梦想要实现了!”
诺亚想起了这个人差点吞枪那天跟他说过的梦想:像个英雄一样死在战场。
他咬紧后槽牙,尽全力跑起来。
天空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袭卷降落,惯性瞬间压得他摔在地上,没等重新站起来,他听见了玛格丽特的声音:“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你都快被人打哭了!”
玛格丽特身边有另一个人存在,虽然那人没有说话,但诺亚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玛格丽特:“你猜我救了谁出来?”
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脑中的噪音倏然平息,眼前的白色也一点点消融,重新变作生动的视野。
“元帅!”杰森喊出了答案。
杰森肩膀有个血窟窿,手臂有个血窟窿,偏偏他原本瘸得厉害的腿正健步如飞地奔跑着。
玛格丽特瞥了他一眼:“你不瘸了?”
杰森呲了呲牙,挥动自己完好的那条手臂拍了拍大腿:“看来有值得它动起来的事。”
不足一米宽的巷口,倒下的皇家护卫堆成了半米高的小山坡。
“很遗憾,”诺亚坐在地上,仰头看向杰森,“你今天实现不了梦想了。”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威廉还穿着上次分开前那套米色毛衣,毛衣上交错着血迹,就连脸颊都有一道从颧骨蔓延到下颌的伤痕。凭着那些创口的形状,他基本能猜出来是什么刑具留下的伤。
从上至下把这男人仔细看了一遍,等到对方伸手拉自己站起来,他贴在威廉耳边压低声音:“哎,看得我快湿了。”
威廉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冷淡,仿佛诺亚刚刚贴到他耳边说的不过是吃饭喝水的平常事情:“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为你的癖好感到惊讶?”
诺亚耸了耸肩,看向玛格丽特:“反光束装置呢?”
玛格丽特抬起拇指指了指威廉:“救这位时用了。那玩意儿有范围的,三公里。”
一阵阵风飕飕从头顶刮过,阳光尽数被遮挡。
诺亚仰起头,看到密密麻麻的制空战舰,每一艘舰身都有显眼的“守护之翼”标志。
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末尾,整个首都的天空似乎被数量骇人的战舰铺满了。
站在他们对面的皇家护卫停止射击,同他们一样,也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战舰。
第一军团全部出动了。
片刻后,打头的那名皇家护卫忽然垂下手臂,将手中的热能枪丢在了地上。
积雪覆住了漆黑的枪身,紧接着,所有的皇家护卫陆陆续续扔掉了武器,无声地宣布了投降。
威廉看向诺亚:“你叫他们来的?”
他摇摇头:“不是。他们自愿为你而来。”
两个小时后,技术员终于破解了主楼地下一层藏室的智能门锁。
诺亚没有马上推开那道门,而是侧过脸问自己身旁的一名帝国兵:“我哥去治疗舱了?”
“是。”
“他会在治疗舱里待多久?”
“皇室专用治疗舱不比军部用的,更倾向于无痛治疗,所以用时更久,加上元帅身上的伤太多,最少三小时。”
“刚好,地下一层的隔音怎么样?”
帝国兵顿了一下,回答:“……很好。”
诺亚弯起唇,从帝国兵腰上拿走短刀和光束枪,推开了藏室厚重的防护门。
本就是负责保护他人身安全的帝国兵自然而然跟上他的脚步,他笑了笑:“不用跟进来。”
藏室比诺亚想象中小很多,三十平米左右,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房间。
房间里面没有任何设施,只有个穿着真丝睡袍、脸上布满杂乱无章的皱纹,且略微驼背的老头。
并且这个老头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诺亚并不想因为轻敌落得个被老头掐死的下场,端起光束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滋”一声后,偏偏枪口,再次扣下扳机。
——光束分别打穿了尤金的两片膝盖骨。
尤金没有哀嚎,他跪在地上,抬手捂着额头,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几分钟后,他自行总结出原因:“我了解威廉,但太不了解你了。”
诺亚单膝下跪,以便和尤金平视:“抬起头。我希望我们说话的时候能看着彼此的眼睛。”
尤金抬起头,一根花白的头发随着他动作垂下来,掉在肩膀。
“你派人杀了伊万。”诺亚说。
“对。”尤金应道。
“为了什么?为了你那头猪一样的长子?”
尤金:“雷金纳德是你哥哥……”
“海伦也是你妹妹。”他笑着打断。
“还有,小时候有一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诺亚用枪口蹭了蹭自己发痒的眉心,“海伦刚发病时还不怎么严重,那阵子她每天都按时吃皇室专属医师开的药。”
“我当时刚记事,三岁,或者四岁,好奇心很重,偷偷吃过她的药。味道很怪,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个味道。”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后来,在第一军团军营里,有人又给了我一颗那个药,原来那个药竟然是提神用的兴奋剂。”
“皇室医师为什么会给一个重度失眠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吃兴奋剂?”
“你指示的吧。”他看着尤金,“她彻底疯了,就永远不会说出被你强暴的事。至于其他内侍的传言,没有任何证据,再说那些内侍也不敢把传言带出水晶宫。”
尤金闭上眼睛,嘴唇翕张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诺亚看着他抖动着的松弛眼皮,垂下手对准尤金的小腿,再次开了一枪:“我说过,我希望我们说话的时候能看着彼此的眼睛。”
“不过我也快说完了。”诺亚卸下枪手柄下方的能源储槽,释放掉能源,将废掉的光束枪扔在地上,“我听雷金纳德说过,是你的意思,让我进那间审讯室。”
他拿起短刀,在手指间转了一圈:“我指的是三年前,让我进到审讯威廉的刑室那一天。”
守在藏室门外的帝国兵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是第一军团的人,跟着威廉·安布罗休打了十年的仗,不说是多么出色的战士,至少是一名成熟的老兵。
他见过很多骇人听闻的场面。
因天气炎热散发出恶臭的尸体、从炸毁的战机中拖出只剩半截身体,但还活着的战友、无数次被敌军包围即将面临自己的死亡……
他自以为自己心理素质上佳,没想到此刻藏室传出的惨叫让他的身体不能控制地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他很好奇那个刚满十八岁的omega少年在里面做着什么。
“你骗我!”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从没打算帮我和威廉一起逃走,你毁了整个水晶宫!”
“你这个乱伦种……”
皇帝的养女西尔维娅跌跌撞撞地跑着,身上蹭上了几道血痕,向来打理得柔顺发亮的黑发乱蓬蓬的,嘴唇不知是不是冻的,没有任何的血色,总是挂着得体微笑出现在新闻里的脸,如今却是一副神经质的表情。
“我不知道会这样……父亲!”她双目通红,抬手抓起自己的头发。
帝国兵默默观察着她。
她也终于发现了他,径直跑到他面前:“威廉……不,我的父亲!我父亲,陛下在哪儿?”
话音未落,“吱嘎”一声,藏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诺亚走出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要冲进屋的西尔维娅。
“那个画面不适合公主殿下。”诺亚弯着唇,单手牢牢抱着西尔维娅,回手重新关闭藏室的门。
“我把里面弄得有点乱,劳烦你清理一下房间。”
帝国兵甚至能从对他说话的少年眼中看到真诚的歉意。
“我应该做的。”他条件反射回了话。
“啊,对了。”诺亚再次转回头,“我哥问起,你记得说,尤金在藏室里自杀了,尸体直接火化了。”
诺亚拖着西尔维娅离开后,帝国兵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他扣动门锁,打开藏室的门。
血腥味扑面而来,肠胃应激翻滚,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干呕出了声。
藏室里的味道熏得他的眼中盈满生理泪水——地上有一具血块,人形的血块。
血块旁边堆着疑似皮肤组织的东西。
他走上前去,视线落在那玩意儿胸口的位置,透过薄薄的肌肉组织和一条条的肋骨,他看见了胸腔里还跳动着的心脏。
他眼睁睁看着那颗心脏跳动速度慢下来,一下,又一下,彻底不跳。
那是耐冬帝国前任皇帝,尤金·奥古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