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

    “……第一军团强制Z0区居民转移到了Z99区,而且、而且……”

    护卫一脸忐忑,说话越发吞吞吐吐。

    诺亚想催他说快点,喉管突然泛起一串痒,他咳了几声,血随着咳嗽一道冲进口腔,躺在床上的姿势致使他险些被血呛死,他撑着床要起来,一旁的尼古拉斯及时扶了一把他的后背,还在他腰后垫起一枚枕头。

    “当然要转移,”诺亚说,“因为Z0区今天下午会有特强级沙尘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护卫摇摇头:“天气预警是今天早上才发布的,转移在昨天就已经完成了,而且根据空中监控捕捉到的视频——联邦战机目前已经占领了Z0区,全境护盾因不明原因解除了……”

    “不明原因。”诺亚将手帕叠了一扣,拭去嘴唇上的血,望向那名护卫,“只有威廉有解除护盾的权限,你想说什么?”

    “元……元帅和联邦的人见了面,他很可能和联邦做了某种交易……”

    护卫的话音戛然而止——诺亚抓起床头的水杯直接砸向他的脑袋。

    护卫被砸了个正着,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的血,连忙低下头:“陛下……”

    诺亚掀开被子绕到他面前,拽起他的头发直直磕向墙面:“诽谤帝国最高元帅,活够了?”

    “诺亚!”

    尼古拉斯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这一个月来越来越频繁地发烧,越来越频繁地间歇性失明,此刻更是说不出的头重脚轻——所以使出全力没能从尼古拉斯手中抽回手腕,只能被迫终止暴行。

    诺亚扫了眼捂着脑袋低着头的护卫:“出去。”

    他呼出一口气,背对着尼古拉斯脱掉晨袍,径直走到衣柜前:“我要去一趟Z0区。”

    “首都公益基金会的会长和您约好十五分钟后见面,他现在已经在会客厅等您了。”说着,尼古拉斯站到了门口。

    诺亚没心思听尼古拉斯扯这个,他皱着眉穿好衣服后,转身回到床边,弯腰摸出枕下的枪,直指着尼古拉斯的眉心:“别挡路。”

    尼古拉斯:“下午有特强级沙尘暴,你现在的身体不行。”

    又一口血涌上来,没咬住,淌到了他刚穿上的衣服上。

    “Z0要塞如果真的已经被联邦占领,你现在过去不安全。”

    “滚开,别逼我杀了你。”

    诺亚放下枪,又换了一件上衣。

    Z0要塞。

    傍晚时分,晚霞还未落下,沙尘已然融进了那抹赤红。

    仿佛人造太阳爆炸一般,天和地轰然混淆成一团,变作另一种红。

    那颜色让人觉得窒息。

    威廉静静地看着近十米高的沙尘一寸寸蚕食眼前的土地。

    顷刻之间,他被那道沙尘卷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无尽的红。

    很久,他回过神,以为自己在某个外星生物的胃里。

    拉塞尔带着西尔维娅离开后,他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

    周围有飞艇降落的轰鸣,他回过头,这种天气里,可视的距离不足半米,看不见,他便一直注视着声源的方向。

    “咳……咳咳!”

    透过防毒面具,咳嗽声显得不大真切。

    那人终于走到威廉可以看见的地方——来者摘下防毒面具,拧紧眉咒骂了几句天气,而后居高临下地看向威廉。

    来的是帝国首相皮尔斯·托尔。

    “全国国民都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放那些联邦人进入了帝国。”

    风沙太大了,皮尔斯说完这句话,不禁再次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抛到了威廉面前。

    “陛下绝不会处死你,但你会毁了他。”皮尔斯说,“作为帝国首相,我恳请你,为自己做的事负起责任,别给陛下添麻烦。”

    沙尘将深紫色的腐蚀土一并卷了过来。

    眼看着黄紫相间的沙要盖住那把枪,威廉伸出手,捡起了它。

    灭精药物后遗症极其霸道,拆骨的疼痛折磨了他一个多月,此时依然作用于他身上。他握着那把枪,手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嗒,嗒,嗒。”

    正在降落的皇室飞艇中,诺亚按照自己心跳的频率,用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指尖在桌面上敲出了血滴,疼痛变成了麻木——他已经持续地这样做了八个小时。

    飞艇驾驶员技术比不上威廉,八小时,才到Z0区空域。

    他需要找点事做,让自己安定,不至于发狂。

    海伦不在他耳边喊了,但她穿着跳楼的那件白裙,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就在两三步远的地方,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曾好几次忍不住对她破口大骂,但现在不行,他身边带着皇室护卫,如果流传出皇帝疯了的消息,对耐冬帝国会是个不小的冲击。

    着陆的惯性差点又颠出一口血。

    诺亚起身,从正在打开的舱门快步迈出去。

    滚滚蒸腾的红色沙尘中,他看见了威廉,而威廉正在低头望着手里的枪。

    那一刻,诺亚的心脏几乎要停跳了,他一脚踩空,脚腕狠狠地崴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他从舷梯上跌下去,一直滚到了最底层。

    “陛下,您不能出现在这!Z0要塞里全是联邦人!您出现在这太危险了!”

    皮尔斯聒噪不休,诺亚夺过威廉手里的枪,扬手用枪托砸向这老东西的脑袋。

    皮尔斯哼都没哼直接昏了过去,周围只剩下狂喊的风沙。

    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淌下来,流经了眼睛,诺亚顾不上擦,只顾着伸手死死抓住威廉的手臂。

    他抬眼看着威廉,声音停不住地颤:“你要……做什么?”

    “我想把枪还给皮尔斯。”威廉看着他,“我不会死。除非你希望我死。”

    他不相信威廉。

    他吓坏了,如果没有手里的枪,他大概会缩成一团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不想,身体的急剧衰弱让他的灵魂也软弱不堪,这把枪像支撑起他灵魂的武器。

    威廉掏出手帕,擦拭他的额头。

    通过刺痛感,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跌下来时摔破了头。

    这男人是他痛苦的根源!

    他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将死而痛苦,他痛苦的是再也见不到眼前的男人。

    他拍开威廉的手,站起身一脚踹在威廉肩膀:“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敢让我这么疼!”

    他要杀了他。

    杀了威廉·安布罗休。现在!马上!

    杀了他。

    杀了他。

    然后一口一口咬掉他的肉,嚼烂,咽下去。

    他忽然兴奋起来,口腔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他咽下那些有血腥味的唾液,捡起地上的枪,抵住威廉的眉心。

    “我希望你死……”他喃喃地念着。

    威廉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在扳机上无论如何也扣不下去。

    他没有哭,但他听见身体里每一个器官、每一滴血液都在嚎啕。

    血红色的沙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知道起变化的不是沙,而是他自己,他的眼睛再一次看不见了。

    他恢复了冷静,吩咐他的护卫:“元帅累了,他需要休息一阵子。找一座僻静的院子,最好是国民无法打扰到他的地方。”

    用于软禁威廉的别墅在山顶,离悬崖不远,一出门就能看见悬崖之下的海。

    负责看守他的卫兵有两百人。

    这二百人中很多都是威廉的熟面孔,这些人都曾是身手顶尖的军校生,他们是精挑细选出来防备他逃跑的。

    威廉觉得划这一队兵力专门用于看守他有些浪费,因为他从没想过逃走。

    他唯一惦念的,是诺亚。诺亚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他的个人终端被冻结,接收不到任何信号,没了用处,成为了一块只能看时间的手表。

    卫兵不会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他明白那是诺亚的命令,便不再主动和卫兵搭话。

    他晚上无法入睡,每次感到困倦时,心脏仿佛会突然释放高伏特电击攻击全身。

    他第一次对时间感到恐惧。

    他的少年生病了。

    每一分钟都在流逝,每一分钟都是他所失去的时间。

    三天之后的晌午,他如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望着悬崖尽头的墓碑发呆。

    没有人告诉他那是谁的墓碑。

    卫兵最多允许他走出房门,像现在这样坐在门口,如果他踏下门口的三节台阶,他们会齐刷刷举起电击枪瞄准他。

    他对那座墓碑有些好奇,想去看一看。

    想着想着,他竟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晒着温暖的阳光,他做了个梦。

    梦里也有这样的阳光,打着斜映在摇篮中。

    他望着摇篮里酣睡的婴儿,婴儿的皮肤红彤彤的,被羊水泡过的皮肤还有淡淡的褶痕,这孩子眼泡是肿的,几缕湿透的黑色发丝黏在额头,脑袋也大得奇怪。

    海伦出声催促他,抱一抱弟弟。

    十岁的他望着那团东西皱起眉头,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是他弟弟。

    他敷衍着母亲,只抱了一下,就赶紧放下那团东西,转头去洗手池边洗手。

    他从梦中醒来时,头顶的艳阳已被白色的云遮住。

    他坐直了些,发现周围的卫兵时不时地投来一道道视线。

    他只是单单坐在这,没有任何行动,绝不该引得这些卫兵主动看向他。

    威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发觉什么异常。

    他站起身,回到屋里,面向镜子。

    ——他的头发大半变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