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99区。
可移动监禁室外的门锁设置了指纹认证。
安妮心想,除了威廉,没人能放他们出来。
正想着,耳边传来“嗒”一声,门锁自动解锁。
看来是定时解锁,不用等威廉了。
靠着营养剂坚持了一个礼拜的安妮长舒一口气,推了推还在睡觉的丹尼尔:“醒醒,我们可以出去了。”
丹尼尔迷迷糊糊睁开眼:“什么?”
安妮指了指门缝,又看了看丹尼尔眼角挂着眼屎:“我发誓,短时间内我再也不想看见我亲爱的弟弟的脸了……”
她站起身,扭动脖子,骨节嘎巴响了两声,她推开门,走出监禁室。
新鲜空气钻入鼻腔,薄荷一样滤过全身,她顿觉神清气爽。
失去信号一整周的个人终端开始“叮叮叮叮”地不断发出提示音。
安妮打开操作屏,粗略地扫了一遍未读邮件的发信人,手指倏地顿住,她端了端眼镜,凑近操作屏,几乎贴上去——西蒙·阿特伍德给她回信了!
千万不要说什么同名同姓!
她祈祷着点开那封邮件。
“亲爱的安妮·雷格。
这是一封你肯定收不到的信!
但我还是想写给你,你还记得那个秃顶教授总说的话么:只要有概率的事件,就一定会发生。
所以我相信,在那万分之一的概率里,安妮肯定会收到我的信。
我最近很好,而且谈了恋爱,我的女朋友不嫌弃我又老又胖,我打算下个月和她求婚!
扯远了,我其实把这封信设成定时发送,当然,我会在每周周日修改定时。如果你真的真的看见了这封信,那么说明我没有准时修改定时,它发送出来时,我应该死了。
私自联系帝国人在联邦是死罪,反正我都死了,那和你联系也不会再死一遍。
我受雇于联邦总统西纳瓦,我的行程时时受到监视,所以根本没机会偷渡去帝国,治疗你说的那名基因病少年。但我有个人推荐给你,是我的助手,他不是政府雇员,曾在陆军服役,前年因伤退役了。你们找他的难度应该没那么大,他叫本杰明·哈奈特,也是我唯一的学生,后期我负责的基因病患者基本是他单独完成手术的,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爱你的西蒙·阿特伍德。”
安妮摘下眼镜,用手捂住眼睛。
片刻后,她的肩膀被丹尼尔拍了两下:“老姐,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Z99区的风沙太大了。”
诺亚推迟了御前会议。
这一次失明的时间最久,整整七天。
一直到今早才恢复视力。
窗外晨光一缕缕透进房间,诺亚伸出手指。
手指从光线间穿梭,他开口问一旁的尼古拉斯:“有什么我该知道的新闻?”
“在共享终端上讨论Z0要塞被联邦占领的原因,以及散布威廉·安布罗休解除Z0区全境防护盾消息的国民,已经通通因为诽谤罪抓起来了。这个消息基本算压住了,现在知情的只有内阁。”
“另外,元帅那栋宅邸发生了爆炸。”顿了顿,尼古拉斯接着道,“昨天深夜,退伍兵朝院子投放自制的土炸弹——炸毁面积太大,评估后,建筑师说房屋没有修葺的价值了。”
有点可惜,诺亚想,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和威廉的家,伊万和海伦的家。
“我哥那边呢?”
“没有人打扰他,他也没有试图逃跑过。”
“很好。”诺亚说,“扩大他的行动范围吧,他总见不到人,我怕他会闷。”
尼古拉斯抬起手腕,从终端上即刻传下命令。
安静了一会儿,诺亚又问:“全体内阁成员还在御前会议大厅静坐着呢?”
尼古拉斯点了点头:“但昨天有一个一百五十岁的内阁大臣,心梗发作死掉了。”
诺亚笑起来,随手拿起挂在床头台灯上的冠冕,无意间注意到古铜色的龙铁冠冕上有一抹鲜红。
用手蹭了蹭,没能擦掉,他拿着王冠递到尼古拉斯面前:“这里什么时候脏了一块?”
尼古拉斯躬身看了看:“颜色是渗在铁里的,可能是淬炼时溅上的污渍。”
诺亚抬了抬眉梢,起身站到穿衣镜前,将王冠戴在头顶,捏着一绺头发捋了捋,“走吧,也不好让那些老家伙等我太久,我们去御前会议大厅。”
悬崖附近的独栋别墅。
威廉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前几天他特别怕诺亚突然出现,因为金发夹杂白发的样子并不好看,他不想让诺亚看到那副样子。
但现在好多了,一根金发也剩不下了,而且白发再一次褪色,变成了近乎透明的银色。
有些基因病患者天生拥有一头完全没有色素的银发,大概和他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他站在衣柜前,一件一件地试诺亚送来的衣服——他每天早上都会将这些衣服试一遍,每一天都做好见到诺亚的准备。
其实他分辨不出哪一件更好看。
他近几年穿的最多是第一军团的制服,少年时期是首都军校校服,再小的时候是幼年军校校服。
常服只有几件居家穿的毛衣西裤,和应付宴会的燕尾礼服。
下午,卫兵第一次和他说了话,说他被允许的活动范围扩大了,可以在附近转转。
他也确实无事可做,便沿着山脚散步。
山脚下有个废弃的幼儿园,地上画着跳房子的方格。
再往前走,是一座公园。
一对银发夫妇伴着一首探戈舞曲跳舞。
他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但他对这个旋律印象深刻——Z0要塞启用的假面舞会上,乐队刚好奏响这支曲子时,诺亚邀请了安娜·托尔跳舞。
卫兵好心地告诉他,曲名是《一步之遥》,地球年代的老古董了。
威廉觉得好听,将自己的个人终端递过去,请求卫兵下载后传到他的终端。虽然没有通讯信号,用原始的方式传输一首歌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卫兵没有答应他。
他回到住处,指了指悬崖边上的墓碑:“我能去看看么?”
卫兵神色古怪地点了点头。
他在路边随手采了一束白色的小野花,几百米的距离,他走完,站到墓碑前。
墓碑上只刻了那人的一个身份。
父亲:伊万。
“原来你在这里。”
威廉半跪下来,将手里的花放在碑前。
他在这里坐了许久,墓碑无端让他感到宁静。
回到房间后,他掏出没有任何信号的个人终端,点下录制,他太想和诺亚说话了。
于是他想象着对面站着的是他的少年,开口道:“小疯狗,不要难过,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水晶宫,御前会议大厅。
每一个内阁大臣分别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分钟后,皮尔斯为同僚们的发言做了总结。
说来说去,都是细数他如果不处理威廉·安布罗休,会造成哪些不好的后果,以及强调任何一个后果,他都承担不起。
诺亚扫了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他坐这听了三个小时了。
内阁成员是从帝国历元年到现在这三百年,一直辅佐皇室统治帝国的各大贵族的家主。这些贵族从三百年前就经常与皇室通婚,在座的或多或少都有皇室的血统。
诺亚听得实在不耐烦,朝着皮尔斯压了压手掌:“原谅我打断您。”
坐满长桌的二十二人,有官居要位的首相、财政大臣、海务大臣,也有挂着虚职的外交大臣——毕竟这十年帝国和唯一的外部国家联邦进行沟通的方式,是武力。
诺亚将这些人挨个看仔细,继续道:“你们都是和我共同执政的、我的长辈,没必要绕弯,直说吧,你们是否同意,立即处决威廉?”
几秒钟的静默后,皮尔斯最先举起了手。
其余内阁大臣面面相觑,似乎没有想到他们的皇帝陛下这么好说话。片刻后,也都陆陆续续地举起手。
“我不同意!”说话的是外交大臣迪克·安布罗休。
这个人是伊万·安布罗休的堂兄,也是安布罗休家族除了威廉之外仅剩的一位非私生子的正统贵族。
“我建议判处终身监禁……”迪克·安布罗休说。
诺亚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他回过身,问身后的护卫:“看到举手的都有谁了么?”
“是,陛下。”护卫应道。
偌大的御前会议大厅重归静默,靴子踏在地板上,一声声地带着回音。
迪克想看看是谁在这个时候走动,回过头,发现是皇室护卫长尼古拉斯·雷格。
尼古拉斯走向大厅门口,关上了敞开的双扇门。
室内一下子暗下来。
尼古拉斯关上门之后,转过身面向他们,抬手握住自己腰上佩剑的剑柄。
迪克不明白护卫长为何要关门,“嗒”的一声响入耳,他下意识看向长桌尽头,面带微笑的皇帝陛下。
龙铁王座上端坐着的帝国皇帝将手平放在桌上,食指指尖在桌面再次敲出了一声,“嗒。”
迪克的心跳骤然加快。
金属摩擦声蓦地刮过耳朵,银光在他眼前掠过——皇帝身后的护卫们纷纷拔出了佩剑。
剑刃最先砍掉的是首相皮尔斯的脑袋。
坐在皮尔斯旁边的海务大臣尖叫一声,站起来时撞翻了屁股下的椅子,海务大臣跑向大门,临近门口,撞在了尼古拉斯扬起的刃口上——
迪克瞪着眼睛,脑子处理不了正在上演的事实,鼻子吸进的氧气无法缓解他的窒息,他本能地张大嘴拼命吸气。
耳边的咒骂、威胁、求饶混在一起,还带着诡谲的回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刀子划破同僚的肚子,黄色脂肪包裹着的肠子淌到地上。
血腥味中夹杂了一股尿骚味,两腿间热腾腾的,迪克低头看了看,在自己胯部看见了洇湿的水渍。
他的下身失去了知觉,他紧闭着眼睛坐在原位。
这场残杀持续了十分钟。
就在他以为终于要轮到他时,护卫依次收起了染血的剑。
御前会议大厅第三次归于静默。
皇帝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溅着不知谁的血。
如此年轻又英俊的脸上仍带着亲切的微笑,皇帝用手托着腮,静静地与他对视——他顿觉背脊里活生生长出了一条冰棱。
皇帝站起来,迪克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迪克叔叔。”诺亚开了口。
“你看,现在帝国再次和联邦开战,威廉又是少有的军事天才,耐冬帝国需要他,你真的觉得将他终身监禁,是合适的么?”
迪克不敢直视这少年的眼睛,视线垂落到桌面,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他终于驱动了他的身体——摇了摇头。
“很好。”
诺亚笑起来,起身走向御前会议大厅门口,两侧的护卫提前为他打开了双扇门。
阳光重新投进御前会议大厅。
尼古拉斯递给诺亚一方白色手帕,诺亚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血:“尼古拉斯,提醒我,最坏的后果。”
“势力较大的贵族会联合其他贵族策划推翻奥古斯特皇权。”
诺亚用指节蹭了蹭眉心:“所以我们要先动手,灭掉那几位势力最大、封地最广、私人军队最多的。是谁?”
尼古拉斯:“原首相领导的托尔家族。帝国国教母神教被托尔家族控制,今天的事一旦传出去,各地祭司长可能会怂恿信徒制造暴乱。”
他话刚说完,个人终端在此时闪了闪提示灯。
摁下接入,一名护卫的脸投在半空:“护卫长,雷格中将和雷格医生请求立即觐见陛下!”
诺亚在一旁听着,反应了几秒才想明白是哪两位雷格,随即笑了笑:“让他们直接过来。”
万里无云,湛蓝的天仿佛被拉高许多。
阳光落下来,每一朵花各自偷走了一抹光,整个后花园漂亮得如同爱丽丝梦中的仙境。
尼古拉斯站在诺亚身后为他撑着伞,诺亚看了看丹尼尔和安妮:“你们怎么凑在一起?”
“从Z99区过来的,”丹尼尔说,“威廉为了你打开了Z0区全境防护盾。”
诺亚挑了挑眉:“你这个消息,未免延迟太多?”
“妈的,我们刚被放出来……”
丹尼尔没抱怨完,安妮打断他:“联邦把能救你的西蒙医生作为交换条件,所以威廉打开了护盾。”
诺亚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愤怒也不是因为威廉打开了防护盾,而是威廉捡起了那把枪。
“所以,”他两手一摊,顺着安妮的话往下说,“那位医生在哪?”
安妮垂下眼:“西蒙死了。但他给我留了一封信……”
“等我回来再说。”诺亚摆了摆手,抬手抚了一下衣领,“我现在急着去见威廉。”
用《一步之遥》伴舞的那对老夫妻会在每天傍晚准时去公园。
威廉也会在每天傍晚去看他们跳舞。
其余时间他基本和伊万待在一起。以前他总嫌伊万话痨,不知伊万现在会不会嫌他烦。
墓碑旁的野草开了花,小小的一朵,白色的紫色的都有,威廉没舍得拔掉它们。
风吹过来,毫无预兆地吹来了一股罂粟花的甜香。
确定这味道不是自己的臆想之后,威廉猛地回过头。
那个少年逆着光站在墓碑不远处,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半蹲下来,朝着他扔来了一个东西。
东西滚到威廉脚边,他才看清。
——诺亚扔来的是一个绿色的小球,已经很旧了,几处被咬坏,露出了里面的白底。
那是阿波罗的玩具。
“捡起来。”少年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