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快着步子走在前面,二人紧跟其后。
刚一进季府玄关,就听见一阵哀嚎,然后是花瓶破碎的声音。
季语澜惑然看向院子里面,他嫂嫂正披头散发的歪躺在庭院中央,五指拼命的在石板地面上扣抓,自己的两个姐姐正在一旁拦着她。
昭云刚一进门就感觉异样,目及之处没发现什么不妥,但排斥之感已然贯遍全身。
季语澜快着步子走到几人面前,一把抓住嫂子的手腕,制住她的行为,“阿姊?嫂嫂这是怎么了?”
季语然叹息一声,帮着他拉住季秦氏的手,“昨晚上孩子就没了,都...”
说着季语然朝季景招手,示意他过来帮忙,随后将季语澜拉到了一边,生怕季秦氏听见一个字。
刚要说话,就感觉到了不远处昭云的视线,季语澜知道她的顾虑,转首和另一个姐姐也点了点头。
“无碍,他是录物局的人,是我...是我师父。”
季语然点点头,看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皮相,连着微声叹息道:“死状很恐怖,七窍流血不说,似乎五脏六腑都空了,人憋成了个空口袋,你嫂嫂醒来见孩子没了直接就疯了,你堂兄和管家已经去邻县请人来作法了。”
“作法?”
“是,想来还是之前那邪祟未除净阿。”
昭云垂下眸子,掠向地上的人,没有说话。
“父亲母亲还不知道?”
“阿爹和季大伯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从京里往回赶。”
季语澜长叹一声,转首朝昭云道,“你可看出什么?”
昭云没有说话,回以注视。
“呃,阿弟,这位郎君叫什么名字,你还未介绍。”
季语澜颔首道:“忘了说,名叫昭云,年节留在家里过,他是隐山道士,救过我的命,所以才拜他为师。”
季语然闻言惊道:“道士?那可看出嫂嫂是因何?...”
昭云将视线从季语澜身上移开,兀自望向屋檐处,“并非邪祟。”
季语然:“什么?”
昭云淡淡道:“暂且还不知。”
“这...”
季语澜看着地上还在发狂的人,眉头也紧皱起来:“阿姊,你们在这看着嫂嫂罢,我和师父先回一趟录物局,取些东西,切记玲儿的尸首不要交给外人,房间也封锁起来,等我回来。”
季语婂闻声抬头:“行,快去快回,不要乱走。”
季语澜敛起袖袍,率先迈出步子拉着昭云离开此地,“无碍,阿姊放心罢。”
对于季语澜的话,季语婂是十分信重的,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录物局的人,所以当下就吩咐了人去封锁卧房和侧门。
出了季府大门,季语澜拉着昭云快着步子朝录物局赶,一路上都蹙着眉头,一言未发。
两人绕过了几条街,终于到了旧府,季语澜从袖里取出钥匙,开了门直奔后堂。
昭云也轻步跟了过去。
季语澜将柜子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屉里找见了原来的录物册。
昭云就站在他身后,默声等待。
“师父,你看这个。”
昭云闻言走到他身边,朝他手中望去,这页并没有图画,只有几排记载的文录。
上面写着:食婴鬼,大邪之物,由死婴怨灵汇聚而成,状如谷稻,长三尺,无肢无眼。
昭云看过之后反而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鬼怪。”
季语澜面露惊诧,蹙眉道:“什么?”
刚才昭云在众人面前就是这样说的,难道真的不是鬼怪作祟?
“师父,你可知道什么?”
昭云将册子接过,又翻了翻食婴鬼的案卷记录,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刚才我感知到了活物,但是我们进了院中就消失了。”
季语澜极目惊道:“此话当真?!”
“嗯。”
“那,那我们该如何...”
昭云明显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波动,饶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此等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亲眷身上,也免不了焦灼之感。
昭云能够理解,所以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
季语澜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眼睛,他是在安慰自己?
“我...”
昭云收回手,将册子放在桌案上,“府上可还有其他婴童。”
“有。”
说着季语澜哽了一下,难堪道:“季景前几月抱回来的,不知道和谁生的...”
“嗯,既然并没有一同遭难,说明它无法,”
昭云还没说完,季语澜忽然打断道:“无法同时残害多个婴童?”
“嗯。”
季语澜垂首望向地面:“我们该如何做。”
昭云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就顺水推舟道:“你已经想好了。”
季语澜闻言走向他,眸子流露出动容,“若我们能保下他,才能一试。”
“嗯。”
季语澜看着他淡然神色,心里却翻起难受,要这样一直让他以身犯险成全自己吗?
“走罢。”
季语澜回过神,看着已经先一步走远的,“去哪?”
“县衙。”
“陈叔,事出紧急,解释不了那么多了,可否让我看看近日民户家相关的食婴案卷宗?”
陈秋闻言面露难色:“诶,不是叔叔不给你看阿,实在是没记什么东西...”
季语澜蹙眉道:“何出此言?”
“半个月,加上你堂兄家,已经出了四案,但是家中都没有任何...”
季语澜抢下话:“没有线索?”
陈秋点点头,兀自坐回椅子:“不错,非但如此,而且没有任何征兆,一夜之间就被吸干了五脏,剩下了空壳一具。”
季语澜心底泛起寒意,更多的是后怕,此案竟如此诡谲。
陈秋望向他,捋了一把小胡子叹息道:“正好你也回来了,这案子再不破,就要通报到上面去了,到时候由着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我这乌纱帽也就得交代了。”
“陈叔,你将民户的姓名和位置告诉我,我亲自去一趟。”
“诶,行。”说着陈秋朝堂下摆摆手。
“你去把之前的卷宗翻出来,带着季察事去民户家。”
衙役俯身应道:“是。”
“季察事,这就是最早案发的那家,姓王,死的是一个女婴,家里都是务农的。”
季语澜闻声点点头,又给昭云了一个眼神,“进吧。”
衙役上去叩门,好半天才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倚着大门含糊的问来人是谁,身上尽是酒气。
季语澜不禁皱眉,看他的样子不知道几日没洗过身子了,随即给衙役一个手势,让他说明几人来此的目的。
衙役点点头,朝前一步:“王刻子,这位是录物局的季察事和副手昭云,我们是来你家寻访的,再找找线索,有助于破案。”
王刻子将五官皱成了一团,借着酒劲撒起泼:“什么他娘的破案,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废物!”
此话一出季语澜的脸色也不好看,衙役直接就抽了刀,喝道:“别废话,开门。”
里面的王氏闻声出来,看见自家郎君竟然跟官家人起了冲突,倒吸一口气就去拦他。
险些要跪下给几人赔罪,她面带倦色,嘴唇灰白,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掉在衣衫上,“对不住...是我郎君醉了,失了礼仪,还望各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罢!”
昭云侧在一边,看着这场闹剧,也不禁神色黯然。
他在那个女子的眼中读到了欲死的绝望。
季语澜叹息一声:“你们节哀顺变,我此番前来是想再确认一些案发的细节。”
说着季语澜看向昭云,又续道:“我们一定会查明凶手,无论神鬼。”
王氏闻言看向他,手中的帕子都忘记握紧,滑落在地上,“这...”
季语澜点点头,再次确定:“嗯。”
王氏扶住自家男人,赶紧让出路来,“快请进...”
“这么说,也并非是毫无征兆。”
王氏点点头,随即望向窗外,“当夜下了雪,我郎君是从铺子里回来的,所以衣衫都被雪打湿了,我便给他烧水,孩子在卧房里睡着。”
季语澜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途中我就听见了她哭,便赶紧回来哄她,可一进屋她就没声了,那边烧着水我也就没仔细看她到底如何,便又回了灶房,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又开始了哭闹,我便赶快又回去,如此两三次,才消停下来。”
昭云微微垂眸,撇向里间那个木制的小床,寻常材料,只不过有些框架过于粗圆,应该是自己伐的木。
季语澜:“你回去的这几次都没有抱起她?”
王氏摇摇头,叹息道:“没有,孩子哭闹是经常事情,我手里有活儿,她不哭了我也就没上心那么多...诶...若我要是看了,说不定能救她一命...”
季语澜:“可否让我们去卧房看看?”
王氏起身俯首:“可以,随我来罢。”
三人随王氏走进卧房,简单扫视了一下布置,都是寻常民户家中的摆件,并无稀奇。
婴童的木窗就在窗前不远处,眼下是白日,刚好能照进阳光,但是若是在门口望,确实是看不见木床内的情况的,因为粗圆的框架几乎将里面挡了个完全。
季语澜走向窗边,轻推了一下窗子,没有榫钉没有松动的痕迹,近了冬日各家各户都会重新封窗防寒。
随即季语澜又走回门口的位置,在这个方位可以看见卧房内的全景,若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屋里,不可能没有察觉。
“你说那日下雪了,窗檐下可有脚印或什么其他的痕迹?”
这时候衙役补充道:“我们来的时候,前前后后也看了一遍,新雪上并未留有痕迹。”
事情到这就卡在了原点,季语澜望向昭云,在询问他的意见。
昭云也看向他,回以微笑,然后走到木床边,仔细审视了一遍细节之处。
然后伸手点了点小木床,反以众人耳朵的是空心木头的声音。
季语澜登时就眉头紧蹙,然后快步走向木床,“刀给我。”
“是。”说着
衙役将刀抽出鞘,拱手递给季语澜。
咔嚓一声,圆木足柱被砍断,木床塌向一边,里面的木头早已经被啃食空了,而且里面形成了一白色膜状物,里面被填充成了不知名的污秽物,圆木破了之后流了一地。
恶臭味道瞬间充斥了满屋。
衙役赶紧后退两步,伸出手捂住口鼻,“这...这是什么?”
王氏也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轻,眼下扶着墙壁堪堪站得住。
昭云缓缓开口:“内脏。”
除了季语澜之外的两人,全都瞠目惊叫起来,“什么?!——”
难怪自己看向木床的时候一阵莫名的心悸,原来感应还是灵验的,季语澜长出一口气,觉得眼前有些黑,向后一步险些踉跄倒地。
却被一双手臂稳稳的从身后搂住,随后扶着他重新站直。
季语澜捏了捏眉心,抬眸望向昭云:“去下一家,一会儿让仵作也来一趟,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衙役赶紧应下:“是。”
还未走进霍府的大门,季语澜就感到心口一阵淤堵之感,呼吸也难畅起来,一如当年的情形。
季语澜向一侧歪去,摔在昭云的身上,强忍着疼痛尝试平复心悸。
昭云见他面色不佳,轻声道:“你怎么了。”
“无碍...你替我进去看看罢。”
昭云点点头,将他扶好然后跟着衙役进了大门。
季语澜开始回想往事,那个食婴鬼的肖像在脑海中已经只剩个影子了,这也是自己始终未将它画下的原因。
也是因为这个案子,季语澜闻名槐州,原本打算留在当地的衙门,却正赶上朝廷建立录物局,阴差阳错被叔伯送到了渠州任差。
当年结案时候也是未解全谜,但是破除了那鬼身藏匿的佛像,就再也没有婴儿失踪过。
季语澜感觉心口的难受之感稍微缓解,遂睁开眼睛想进去看看。
刚走了两步,就看见昭云走了过来,面色凝重。
“如何?”
“如出一辙。”
季语澜面露惊诧:“什么?!”
“这次是在墙柱之中,柱内存活着一只白色蠕虫。”
季语澜闻言脸上更是一白,因为当年自己见的食婴鬼就是白色虫状,也顾不上腿软,季语澜快步走向堂内,推开了府上围观的众人。
那虫子被劈开之后从木柱中掉出,粗度足足可抵的人的小腿,带锯齿的口器还在蚕食着地上的内脏,季语澜闻到了一如刚才的恶臭,险些呕出来。
一旁的霍老爷赶紧上去扶他,面色也是极其难看:“这...这...季察事,这难道就是害了我儿的妖物?!”
“你们全都别动,等着衙门来人处理。”
“好...好...”
季语澜胃里翻腾起来,再次冲开人群逃向一边,俯下身捂着腹部作呕吐。
“呕——”
季语澜无力的瘫向一边,扶住了院内的地上盆景,大口大口的呼吸。
昭云随后而至,扶住他的手,“你怎样。”
季语澜摆摆手:“没事...”
“剩下的叫他们去搜罢,你不要去了。”
季语澜被他扶住的手微颤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轻道:“好。”
两人回到季府的时候,正是夕阳余晖时,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了阵阵雾烟萦绕漫出,味道更是呛的不行。
下人见季语澜回来了,赶紧过来向他汇报:“这是在烧符驱邪呢,语澜郎君莫怪。”
“胡闹,季延呢。”
“堂内呢,我领郎君过去。”
两人从浓烟中穿出,抬眼就看见了一身素白的一家人,还有那个半吊子的大仙。
季语澜简直怒得不行,上前一步将桌案就掀了,“这有没有邪祟我看不出来?!你还找什么道士?!!”
季延哪成想堂弟这么愤怒,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阿弟啊...这...”
“别废话了,带我去玲儿的卧房。”
堂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季语婂从外面走进来,一时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季语澜蹙眉催促:“快。”
“行行。”说着季延快步领路,朝后面挥挥手,“你们先别弄了。”
“就是这间。”
季语澜后撤一步,抄起刚才叫人准备好的柴刀,推门而入,然后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内摆置,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扎眼的木柜子。
那是季延特意买来的梨木雕画柜,为了放孩子的衣物的,为了方便,就放在了床边。
季语澜扬起手朝柜子的柱腿劈去,木柜霎时被劈成两半,里面的蠕虫直接被劈成了两截,脓色的血和还未变褐的内脏血流了一地。
季延当时吓得摔在地上,乱叫一通。
“季景,把你那个没娘的孩子先带走,去我家住,其他的人都别靠近这个屋子。”
后来的人看着地上的一滩,惊叫声响起一片。
季语澜这次没有退缩,而是俯下身仔细拨弄了一下地上的虫子,迅速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
柜子买来的时候只是一块木头,若是本来就有虫子在里面,雕柜子的时候不可能没发现。
只能是成型了之后才爬进去的。
再看那虫子,上下浑然一体,没有足,没有尾巴,只有口器是裸漏在外的。
季语澜又抬起柴刀去拨弄它的牙齿,是锯齿状的软牙,肯定是磕不动这梨花木的。
是被人放进来的养的。
昭云简单扫了一眼,心里猜了个可能,但是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季语澜蹲在地上思考。
季语澜站起身,将刀扔在地上,冷声道:“除了那个孩子,所有人都不许出府,包括那个道士。”
季延被人扶起来,一脸败色,颤颤巍巍道:“行...堂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清楚自会告诉你。”
说完季语澜就甩袖离开,留下满目恐惧撼然的众人,和百般疑问。
季语澜和昭云重新赶到县衙,调动了所有的府兵,前往县内各处已经登记过婴儿姓名的民户,点起枯艾蒿叶子,将虫子熏出来。
随后季语澜又吩咐人去跟邻县传消息,整个槐州一夜未眠,街头巷尾都是火把的光亮,和艾草熏出的枯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