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澜望向远处,烟雾和落雪交杂在一起,让本就黑蒙蒙的夜更添了一层阴蔼。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伫在街口,时间似乎静止下来,飞雪寒意困住了两人的都未出口的话,默声中黑色身影忽然向后倒去。
季语澜再一次从头痛欲裂的刺感中醒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自己还没张开嘴说第一句话,就听一边响起尖锐的声音,“三郎醒啦!!”
季语澜抬起手遮住刺目的阳光,侧首看向塌前,不由苦笑。
最前面的是自己爹,然后是管家和端着一排药的下人,季语澜酝酿了一下,开口道:“昭云呢。”
季老爷子登时一个黑脸:“啥?你烧成什么样了还在外面跑?!办案子不要命?!”
“阿爹...我没事,昭云呢...”
老爷子终于听进了这两个字,随即笑起来,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噢,我好生招待着呢,不过你这属下有点挑食啊,还不爱说话。”
两个姐姐随后而至,看见人醒了赶忙过来说话,季语婂率先端过药碗,扶着人起来,“诶,你说你啊,你要有事了爹娘怎么办呢。”
季语澜苦笑一下:“我没事,我自己的身子知道轻重。”
说着季语澜咕咚咕咚喝了药,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季老爷子一把将人推回去:“干什么去你,你要让你娘担心到什么时候?!”
季语澜抹去嘴边的药渍,忍下苦味:“我得去找那蠕虫的来源。”
“你那属下已经去了,起早贪黑的,拦也拦不住。”
季语澜闻言停住了动作:“我睡了几日?”
季母终于开了口:“两日,你还说你知轻重,可不许再胡闹了。”
季语澜心想真是坏了,怎么能留昭云一个人在外面冒险去找凶手呢,想着自己动作更快了,一个猛子就要往起站。
老爷子一个眼神,几个下人扔下药碗子就来桎梏他,活脱脱像过年抓猪。
一顿撕扯,两方都大汗淋漓,季语澜更是使出了全部的存力。
季语澜刚要就范,门口出现了一个素白身影,面带温意的看着他们戏闹的场面。
下一刻季语澜脸蹭的红起来,怎么被看见了!
季老爷子看见门口的人,大笑一声:“哎呀,我干儿回来了,快进来进来,三郎醒了。”
季语澜:“阿爹???”
季母掩面笑道:“你爹他看你这属下,长得也好,办事也麻利,就认他当干儿子啦。”
话音还带着些许不明意味,季语澜登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明显是想扣下昭云!
给他阿姊相亲!!!
“我不同意!”
老爷子啧了一声:“你不同意?!有你什么事。”
季语澜难以置信的望向昭云:“你答应了?!”
昭云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甚!!!——”
......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的坐在堂前,季语澜率先给了话:“阿爹,我不反对你认干儿子,但是你要打他的主意,绝对不行。”
老爷子放下茶碗,啐了一口,“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我打什么主意了。”
季语澜被噎得险些没接住话,好啊,一没理了就拿父子关系说事是吧!
“阿爹,昭云那是道士,不能成亲的,再说了,我阿姊不是有心上人吗,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答应?”
“那不是一码事,你别管了。”
季语澜好言相劝是没办法,只能拿出老一套来了,“你要是再逼她,我就一辈子不回家!”
“你翅膀硬了是吧!”
“是!”
季老爷子朝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就打过去,“好你个小兔崽子!”
两人正撕扭着,门外传来哎哟一声,随即就停了战事,齐齐回头。
季语澜见停当赶紧躲开,推开门朝外走去,“怎么了。”
小厮见是他赶紧笑了笑道:“没事,郎君,不知道哪来虫子,盯人可疼。”
冬日,蚊虫?
不对,季语澜赶紧下了台阶,抓住他的手看他抓挠的地方,“可疼痒?”
“有点痒。”
还没等说下一句话,小厮先被拽走了魂,下一瞬身子才跟上季语澜的速度。
“师父,你可在房里?”
屋里传来幽幽一声:“嗯”
同为男子,季语澜也不讲究那些闺房礼仪了,直接推开门就往里迈。
然后就是小厮哎哟喂一声。
季语澜极目看着桌前的人,竟然穿着之前那件纱衣在烤火,自上而下简直都透了个完全!
季语澜直接将小厮的头扭了过来,一把将人推到外面,“让你进来你再进!”
小厮只感无奈,心道还没看清呢,随即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怎么这么使劲!
“不是说不许穿吗,你怎么...”说着季语澜眯起眼睛赶紧抓起木桁上搭的衣服,按在人的怀里。
“快穿上穿上。”
“好。”
昭云速度很快,三两下就穿好了,季语澜也就眨个眼睛的功夫。
季语澜假装咳嗽,朝外面唤道:“进来吧。”
“诶!”
小厮推门进来,老实的站在门口等待吩咐。
“你过来让昭郎君看看你的脖子。”
“诶好。”
昭云抬手示意了一下,让他就在两步前站定,“可以了。”
小厮不明所以,愣了一下,“啥?”
昭云挥挥手,侧首对季语澜道:“不是。”
季语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也挥了挥手,叫他哪里来哪里去。
小厮出了门,挠了挠头:“什么意思...”
季语澜拉过木椅坐下,伸出手边烤火边道:“你也觉得是飞虫一类?”
“不。”
季语澜攥了攥手,试图暖和得更快些,“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昭云摇摇头,将碍事的衣服又扯开了,“热的。”
季语澜抽了抽嘴角,深吸一口气:“那也不许脱。”
“虫子只是负责收集养分。”
季语澜闻言瞪大眼睛,再次向他确认,“什么?”
“我检查过那个婴儿的尸体,腹部有明显的十字花伤口。”
“并非蠕虫的口器所致?”
昭云点点头,起身走向桌案,铺开一张纸。
季语澜也站起身,自觉的来到他身边,帮他研墨添水。
昭云执着笔简单勾勒了一下那蠕虫的口器形状,是弯月的弧形,而且牙齿不锋利,进食是靠锯齿反复磨碎食物的。
季语澜认真看着,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继续道:“作案的不是它,而是其他的东西,它是被养的那个。”
昭云点点头,搁下笔侧首看向他,眸底流露一种怜爱之意。
季语澜被看的头皮发麻,手里的墨块咣当一声掉在桌上,溅得身前全是墨点子。
“怎...怎么这么看我...”
“你病了。”
“然后呢?”
昭云捡起他刚才脱手的墨块,轻放在砚台中,“你的父母都这么看你。”
季语澜的表情由红转白,又转成青色,最后嗔怒道:“什么阿!——”
过了一会,昭云见他还不说话,随即自顾自走回桌前坐下,“案子卷宗已经重新整理好了。”
季语澜站在原地出神,终于听见了他的话,“阿?什么。”
昭云难得又重复了一次:“卷宗重新整理好了。”
“哦哦,在哪的?在县衙存着?”
“嗯。”
季语澜叹息一声,也走回来重新坐下,“应该暂时不会出事了,但尽可能在年前捉到凶手罢...”
“为何。”
季语澜抬首看向他:“你问哪个。”
“年前。”
季语澜轻笑一下,向后靠去伸了伸懒腰,“这样就可以好好过年了吗,也不用担心了。”
“嗯。”
“欸对了,我阿爹说的什么认你当干儿子的话,你可别当真,他就是想给你和我阿姊牵红线,好让她死了嫁给那臭书生的心。”
“不能么。”
“阿?什么不能?”
昭云将已经散落的衣服又扯了扯,袒露着大片的肌肤,却是在认真烤火,“不能当你爹的干儿子么。”
季语澜从走神中回来,一拍桌子道:“当然不能!我不是给你解释了缘由,他是想给你相亲。”
“噢...”
完了,季语澜见他那无神的样子,不会是看上自己阿姊了罢?!!
“你不会真,真想做我家女婿吧?!你不是道士吗!!”
季语澜语气有些着急,手指头都把桌子扣起了木屑。
“我不想。”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偷瞟着他的眼睛,“真的?...”
“嗯。”
季语澜悬着的心暂时放回了肚子里,望着火炉喃喃道:“那就好...”
“嗯?”
“没没什么...今天都晚了,明天再去县衙罢。”
“好。”
“欸对了,你吃过了没?家里想吃什么后厨都有,你不吃肉,告诉下人一声就行。”
昭云闻言浮起笑意,认真点点头,“吃过了。”
季语澜在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别说花几两银子,就是若千金散尽,能博得他一笑,自己也定是甘愿的。
“看我作甚。”
季语澜又暗自为自己的想法起了臊,赶紧解释道:“没事没事,你好看,谁不想多看两眼阿。”
昭云垂下眸子,长睫簌簌抖动,眼角末尾的弧度恰到好处,每一个线条都刻在人的心尖上。
“别人的眼神没有你这般赤裸无顾。”
“阿...”
季语澜整个耳朵连着面颊都红起来,语无伦次的解释着不是,昭云置若罔闻,自顾自烤火喝茶。
“我就在你旁边的房间,是我爹特意安排的,你若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敲门就行。”
昭云点点头:“好。”
“那行,也不早了,我就回了,你也早些歇息。”
昭云没有动地方,只是点点头再次道:“好。”
季语澜拉开门出去,站在外面好半天,终于等到冷风吹尽了自己脸上的热腾,才抬步回房间。
季语澜躺在床上,侧首看了看身边空空的位置,忽然又觉得回家也不是那么好了。
于是他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昭云最终还是抵不住世俗的诱惑,成为了季家的女婿,想到这季语澜鼻头有些酸,翻来覆去的在被子里滚。
折腾了许久,季语澜终于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的昭云没穿白色的袍子,而是办喜事的红袍,身边的人好像是个女子,他看着两个人拜堂,然后交臂饮下合卺酒,最后昭云掀开了那新娘的头纱。
季语澜睡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起了一身冷汗,眼前的景象一变,自己竟然换到了新娘的视角,他眼前的人还是昭云,他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然后伸手褪掉自己的衣服。
季语澜紧张的不行,万一露馅了可怎么办,他着急的朝自己胸前一摸,果然什么也没有!
刚要说话自己就已经被推倒了...
实在是精彩绝伦的一夜。
季语澜迷迷糊糊的醒来,觉得身下黏糊糊的,随即下意识去摸,倒摸了自己一手。
季语澜看着自己的指尖的污秽,又回想起昨晚的梦,脸是一阵青一阵红,羞愧的罪恶感充斥了他的心,道德礼法一遍一遍鞭笞着他对昭云的不该有念头。
洗漱过后季语澜就吩咐人将一整套的被褥全部烧掉,重新换了一套,怎知下人换了整套的红色来,季语澜又发了一通脾气。
下人们简直莫名其妙,三郎这次回家这么如此爱发脾气了。
季语澜坐在前堂,出神的望着手中凉透的茶水,宛若石像。
“三郎,想什么呢。”
季语澜闻言望去,是自己的阿姊季语然。
“没什么...想想案子,一会儿我和昭云去一趟衙门。”
“此事还是多亏了你,县里先前人心惶惶,带着自家的孩子都逃回了老家过年,如今留下的人,也算能安下心了。”
“嗯,我会尽快查清楚一切的,对了...”
季语然见他欲言又止,忙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话还跟我藏着掖着。”
“就是...那个...那个穷书生,明年还要继续考?”
季语然思考片刻,蹙眉道:“这我倒也不太清楚,阿婂说他好像是要去从商,挣够钱就来提亲。”
季语澜不屑道:“就他?还经商?”
“万事开头难,但也没准真能成呢。”
说着季语然蹙眉打量着他,审视道:“你打听这做什么。”
“我才没打听呢,我是怕阿姊等他等到二十好几,等到人老珠黄!”
“胡说什么呢你,年前又来好几家提亲的呢,好像还有相公家的儿子。”
季语澜将茶碗推至一边,“诶,什么事儿阿都是。”
季语然也觉得这事情拖拉的太长,两人相识已有三五年了,那秀才迟迟都不来提亲,加上几年连着劝退了十几个上门提亲的人,邻里坊间的都传出去好些绯言了,说季家大娘子是猪鼻牛耳,奇丑无比,嫁不出去。
“你那属下是哪里的人,怎么之前没见过,柳覃未同你一块回?”
季语澜摆摆手:“昭大侠,隐山道士,入世降妖除魔的,来录物局只是打个酱油罢了,柳覃忙着年后成亲的事情,我准他喜事之后再来。”
“嗯,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仙气。”
季语澜心里咯噔一下,瞥了一眼季语然:“你也被他迷倒了。”
季语然闻言伸手去掐他耳朵:“臭小子,叫你胡说,还敢打趣我了?!”
“欸欸——疼阿。”
“都搬过来,我就在这看。”
衙役赶紧应下,小跑着去后堂搬卷宗。
季语澜搓了搓手,鼻尖和面颊都被冻得蒙了一层红。
“你快坐下烤火,先让他搬。”
昭云点点头,听话的坐下烤火。
“诶,听说记了不少,你先看过了么?”
昭云垂着眸子,拢了拢快要沾着火炉边的袖子,轻声道:“卷宗都是我重新记录的,已经看过了。”
季语澜眨眨眼,难以置信道:“十来本?都是你写的?!”
“嗯。”
季语澜心中是愧上加羡,脸上的表情已经凝成了千年霜花,把人活生生冻住了。
“抱歉...是我身子不好才落你一个人去办差的...”
昭云轻描淡写:“无碍,不费力的。”
季语澜:“好...”
说话间衙役就抱着一大摞的卷宗从后堂出来了,书卷已经堆到了人的鼻尖,衙役的胳膊都在打颤。
“季察事,这就是全部了。”
“行,你们县令呢?”
“呃明公他阿...”
季语澜侧首看他,衙役哆哆嗦嗦的始终没说完整一句话,“去哪了?”
“他带着孩子回老家了,说把官印留给季察事,他是放心的。”
季语澜给他一个白眼,最后无奈道:“滚吧,真是火中送炭。”
“诶...是是。”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将十几本卷宗摊在桌子上,拿起最上面的开始看。
这些全部都是昭云整理好县里所有被找出蠕虫的人家的案料,记录的很清晰,小到房内摆置,民户家的日常习惯,大到各户的街道方位,都一一被记录下来。
季语澜看的很仔细,越看越感叹昭云办案和隽写案录的能力,若他不是道人,说不定真能成一方贤士。
看了几个,季语澜逐渐明晰这些有婴孩的人家存在着很明显的共同点。
出事的几家,孩子都已经过了足月,而且一日不差的就在刚过满月的夜里出事。
这日难道有什么特别的说法,或者是奇异天象么。
季语澜继续往下看,受害的百姓有大户也有普通人,这一点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随后季语澜看见了昭云特意用红笔标注的地方,新生婴儿家中的木制摆件中并没有类似蠕虫卵的存在,所见的所有蠕虫均是成体,大小相仿无差。
季语澜蹙起眉头,仔细回想了前几日看见的景象,确实是如此,难道并不是被种在木头里养大的?虫子那么大,是怎么被塞进去的?
想着季语澜忽然开口道:“昭郎,可捉到了活虫?”
昭云望向他点点头,浅笑道:“我将他们熏出后都放进了木箱里分层饲养,放在县衙后院了。”
季语澜喜道:“你想的真是周到,你可观察了他们习性?”
边说着季语澜已经起了身,走到昭云身边拉他一起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