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让,官家随访。”
季语澜没有带过多的随从,只点了一个看门的衙役就匆匆赶来,路人一看他身着官服,都自觉的四散开来,但是抵挡不住这人实在是多,拥挤成一片。
季语澜从人堆中冒出头,四处张望寻着昭云的身影,半天却是在墙下角落瞧见了他。
昭云白衣随风轻翩,正望着人群出神。
季语澜让衙役先去探探情况,自己则直接奔着人来了。
“师父,你怎么在这,这里缘何聚集这么多百姓?”
昭云若有所思点点头,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俯首看向他道:“神医,以虫尸作药,可以超度婴魂,驱赶邪虫。”
季语澜一听直接皱起眉头,拉着昭云又朝阴影处走了几步,低声道:“我们回来几日怎么从未听闻有什么神医?神医如何还会超度,这是佛家子弟才会的法事罢?”
很显然昭云也并不相信此番说法,遂点点头继续道:“我只觉得稀奇,他要的虫尸,可不是真的死虫,是要鲜活的。”
季语澜闻言心底闪过一丝异样之感,眉头更是蹙的紧,思来想去还是得通知官府,想到这提步就要拽着人离开,没想到反被拉了回来。
季语澜转首惊道:“师父?你...”
昭云面色淡淡,眉宇间带着一丝嘲讽:“你要去衙门。”
“是,我得再叫点人手,恐怕我们三人对付不了这邪门歪道的神医。”
昭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人拉回来,重新站在树荫之下。
“师父?...”
昭云见他还是不清楚,只好开口:“衙门没有第一时间来人,而是找录物局来,你没想过原因?”
季语澜闻言才反应过来,民间神医是真是假先不说,他并未触犯什么大化条律,为什么首先要自己过来看看,难不成真是让自己来维持秩序了。
“愚钝。”
季语澜回过神,有些茫然,空放双眼想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得结果。
“是我蠢笨,不过这...这是为什么?”
“你还未进去院子看过吧,看看便知。”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提着袍摆重新涌入人群。
缘何深吸一口气,只因这味道实在是不好闻,众人聚集本就焦之气息,加上不少人都带着食了腐肉的虫,味道更是令人作呕。
季语澜摆脱人堆走进前院,一眼就看见了守门的两个人,扎袖短袍,官靴官刀,这分明是京城衙门的人。
这下季语澜明白了,县令那个老东西是怕自己开罪不起上面来的人,直接把录物局推出来了,难怪昭云拉住了自己。
叫自己名正言顺的来当奴才,这神医怕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了,应该也是隶属录物局,只是为何来之前没有公文加章,直接跳过官家步骤在这开起了诊坊?
实在诡谲,今天这门进不得。
季语澜自觉自己一身官服有些扎眼,周边好些百姓都自觉的散开了。
季语澜只得掩面佯装从里面出来,迅速隐没入人群,回去找昭云。
昭云见他灰头土脸的从人群里钻出来,不自觉得浮起笑意,轻声用唇语打趣道:“如何啊?”
季语澜甩了甩袖子,拉着他离开树荫下,朝街外走去,边走边气道:“你早知道还让我进去,有失远迎的罪不治我,也要治我办事不利的罪,师父,好险你都要见不到我。”
“未必,你看他们来之前都没有告知你。”
季语澜刚要还口,以为昭云还在拿自己开玩笑,忽而一想这并不合理。
“对...师父,难道...”
昭云抖了抖袖子,抬起手点了点他的官帽,“是,他们想避开你。”
“实在是古怪,回家我先去一封书信给京城,问他们是否派人来了,但我刚才看见门口的人却是官家人无疑,还是得谨慎些,一张嘴直接可以告到圣人那里,我可不想给我阿爹添堵。”
“随你。”
季语澜抬眼看他,叹息一声后摇了摇头,继续大步往前。
年岁之前,大部分商贩都已经收拾行囊买卖往老乡里赶,所以邻里四坊的也是逐渐热闹起来,今年恰恰相反,倒是反着来。
出外的人挨个捎出口信,一传十十传百,那些在外育有子女的百姓直接就在当地备起年货,也不回来了,所以槐州留下的人,非士即农,当然还有像刘思财这样富甲一方的商贾,也是动不得身的。
季语澜思前想后,还是先回了一趟家,询问父亲的意见,毕竟这些官阶忌讳之事,自己实在是不知一二,昭云就更不必提了。
事情前后季语澜跟父亲母亲又叙述了一遍,没想到二老的面色是越来越沉,起初还有一二句话,到最后直接缄默不言。
“阿爹,你可摸出了这其中门道,朝廷是何用意?”
季老爷子摸了摸自己短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这几日放了冬假,漫天的学压的车子根本走不动,陛下是不会在宣上朝的,可是几日前殿前并没有人说起此事,朝上也无人禀,老夫确实拿不准。但是看县令的态度恐怕是真的。”
季语澜琢磨半天得不出结论,垂首不言,却不曾想昭云忽然从屋外推门而进,匆匆之势下更是沾了满身的霜雪。
季语澜连忙直起身去帮他倒热茶,边询问道:“衙门那边如何?”
“只有二卒在守府,县令已经告假回家了,等到元正假一放,就直接不回了。”
季语澜本就紧蹙的眉头,拧的更深了些,昭云见状也不再等他回应,继续道:“那人是长菱公主求其皇兄派来的人,鲜有人知,原其公主刚号出孕脉,惶恐民间食婴一事,同其驸马一起去皇帝那里荐的人。”
季语澜闻言缓缓舒展眉头,忙不迭将手中茶水先递给昭云,随后转首和季老爷子对视,两人各自回想关于这长菱公主的相关。
长菱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但生母并非是同一人,陛下登基之前,并未加封太子,是长菱的母妃家族势力逼迫其余支持太子的士子大夫,最后才改位。
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诏书是谁将那个名字最后提笔上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莫大的恩情,同时也是枷锁。
朝廷的大半心腹,都与长菱公主母家同姓,当今贵妃亦是如此,是非由然,可能只有圣人自己清楚了。
所以说只要皇帝点了头,直接跳过一些步骤是完全有可能的,县令只是皇城脚下一方小官,万般是惹不起此等大佛,比起季家,还是长菱公主更可怕。
起初季语澜只是觉得此时从江中蔓延到京城,已经够离奇,更是没想到...
“澜儿,此时你须得好好处理。”
季老爷子说完这句话脸上的忧心忡忡已经快溢出流下,季母亦是如此。
季语澜何尝不明白,这件事很明显已经不准自己插手了,公然对抗,违逆圣上的罪足够把自己头砍个十次八次。
“那就不管了。”昭云总是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
季母摇摇头,补上道:“嗯,昭云说的不错,录物局就别管了。”
季语澜会晤母亲的含义,连忙答道:“是,儿子知道,那我们先退下了,日跌再来请安。”
“去吧。”
出了门来到前堂,季语澜才舒出一口气,然后道:“咱们两个恐怕不行。”
昭云觉得好笑,平淡接道:“如何不行?”
“如果有危险,我只会拖后腿,要是没有官家身份,把我打死了脸划花掉,谁知道我是当官的。”
两人朝夕相处数月,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话疏言简,昭云直接摇了摇头,回怼道:“恐怕再来几个人,都是拖后腿的角色。”
“你...你你...”
季语澜你了半天,最后妥协道:“你说的对。”
“用饭吧,我饿了。”
季语澜灰色的脸上又浮起笑意,拍了他肩一下,气道:“就知道吃,走吧,家里的饭都吃腻了,左右目前没有前几日那么紧张,我们出去吃。”
昭云莞尔一笑:“好。”
季家世代为官,家族中封爵的将军也不少,犹如罗网一样编织在江南江北,钱是肯定不差的,之前给季语澜表兄家处理那一档子事,时候也是登门几次找老爷子表达谢意,老一辈兄弟之间也不谈虚的,适逢佳节前,送了不少好东西。
包括银子。
季语澜要了一半下来,目的也是为了养昭云,别看人长得临风之姿,确实很能吃。
两人穿街过巷,临访了不少遭虫的民户,目前都已经恢复往日生活了,见此景季语澜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
“前面就是了,紫藤阁,粤菜一绝,也有其他的厨子,看看楼下散桌都吃什么,喜欢你便点。”
昭云点点头,两人分开行动,一人去看吃什么,一人去订雅间。
“诶,二位里面请嘞,吃点啥呀,顺脚住店吗?”
季语澜笑了笑,指了指上面:“二楼清心阁。”
小二立马会意,这是季家常包的位置,眼前人年龄不大,肯定是季家哪位公子,虽然面生,但马虎不得。
“郎君随我直接上去便可,收拾得干净的很呢,那位郎君是同你一起吗?”
季语澜点点头,随口道:“先上三样招牌,再来一份红糖团子,其他的让他自己参谋便好,片刻之后你便领他也上来罢。”
“得嘞!”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菜都已经上齐了,加上昭云自己的“一番收获”,这八人圆桌都显得有点小了。
“你可要吃完啊,你不当家不知财米贵是吧,怎么叫了这么多。”
昭云拿起梨木筷,笑道:“他们吃的看起来都不错。”
季语澜无奈道:“行吧...你可要饮酒?”
这句话像是打通了武穴关节一样,昭云眼前一亮,颔首坚定道:“要的,要桂花酿。”
季语澜没想到他还是个酒道仙,只不过这京城很难买到江南货,买得到恐怕也要个几十两。
季语澜的后槽牙觉得隐隐作痛,随后还是独自出了隔间,去问小二要酒。
“郎君,咱家就剩两坛了,所以这个价格...”
“无妨,直接说。”
“二百两!嘿嘿,这可是咱家掌柜的从江南酒家万巷本地船船水水送回来的呢,哎呀这个很是珍贵的,郎君可要一坛呢?”
季语澜捏着钱袋子的手心全是汗,挣扎一番之后还是咬牙道:“来一坛,温好拿上来,不要过烫。”
“得嘞!”
比起这几百两银子,昭云救过自己几条命都算不过来了,钱又算得了什么。
整理整理衣袖,季语澜重新走上木梯回到雅间。
昭云慢慢咀嚼,看见人回来了,于是咽下一口,略有期待道:“有么?”
“有的,过会儿温好了就拿来,我想着不要喝多,冰天雪地的我也拖不动你,就要了一坛。”
“好,你也吃吧。”
“好,你吃那红糖团子了没,是今年的新糯米,撒起糖一激更香更甜。”
昭云点点头,很是认可他的话:“很不错。”
两人吃着吃着雅间外长廊传来窸窣的谈话声,季语澜一开始没注意,没想到外面的人来回踱步声音忽大忽小,季语澜听了几句立马精神起来。
“不是,我看去那的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啊,那么多人总不能全抓起来吧,哪能关得下啊,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你是不是呆子!我意思是抓的是那些去闹事的人,他们不信那个神医,自家孩子头七还没过,就要破腹取虫,怎么能答应得了?”
“这...这确实有违纲常,尸骨未寒啊,怎么下得了手。”
“前几日那个录物局不是给弄的草药,熏出来不少,我听说全从衙门弄走了,只要是活虫,全部要,说是要炼制奇药,根治虫灾!”
“你这话说的,都要给炼了,活的死的又有什么分别,神棍吧这是。”
“呸呸呸,你小点声,那是官家派来的人,你不要命了。”
“走吧走吧,不说了,我娘子还在家等我。”
几句话听的季语澜脸黑的吓人,昭云却仿佛无事发生,认真品尝着珍馐。
“衙门的那箱子他们都取走了?”
“是。”
“你怎么没同我说,这简直蹊跷。”
昭云面色淡淡,挽袖将酒杯斟满,修长手指轻搭在杯侧,一饮而尽。
“嗯...告诉你你便要去拦的。”
季语澜不知道该笑该哭,索性向后一摊靠在椅背上叹息道:“无论他们目的如何,这下不都成了?那箱子里少说有百十条。”
“嗯,如若他们不取走,我们还要等好些天。”
季语澜眼睛一亮,迅速直起身子靠近昭云,糊糊涂涂的直拍脑袋,“是啊!这样他们要做什么马上就能知晓了,就算是晚上几日,还会闹到元日去你可是有什么计划了?”
“你该是忘了什么。”
季语澜见他自顾自饮酒,几杯下肚面色浮起一丝红晕,“你是说刘思财?”
“嗯。”
昭云说的不错,季语澜又想到了新的一层,刘思财只是一介商人,就算是为了钱不顾手段,也不能枉顾这么多的人命,也许是有人给他兜底,这个人也肯定和那个神医脱不了干系,不然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一下就冲开了自己对刘思财的怀疑。
季语澜回过神,凑过去小声道:“那咱们要不要再去一躺他家?”
“有必要,但也没有。”
季语澜摸不着头脑:“何意?”
“感觉,但去一趟也许能发现上次遗漏的细节。”
季语澜一拍大腿,激动的拦下他执着酒杯的手,抢过来一饮而尽,“听你的!”
话音未落,酒的辛辣气息就从他五脏六腑反回来,只感觉胸膛鼻腔都滚烫无比,咳嗽不止。
“这么呛人...咳咳...你...咳咳咳...”
昭云被他的模样惹笑,轻轻点了点他的背,似有安抚之意。
“你没喝过?”
“谁说的,我喝过的...只是很久不饮了,生疏...生疏罢了。”
“今夜就不去了,因为他们还在忙着收集蠕虫,明后天该差不多了。”
季语澜也是这么认为的,也短暂的安心些,起码还有一夜两夜的安眠,有时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哪来的这些民族大义,其实自己不参与倒能换得平安。
想至此季语澜脸上浮起无奈的笑,眼神也有些空。
一桌菜吃了许久,说好了日跌回去给父母请安也是错过了,如今都要子时了,两人从蒙蒙蓝的天吃到了黑,不甘示弱的季语澜又喝了几口,现在是难受的想把心肝吐出来。
没醉,又好像醉了。
“师父啊...你跟我说说你在山上的事情吧...”
山上的事情?昭云无奈的看向他,心想又要编故事了,早知有今日就该多听红鹤讲点话本子。
见他没反应,季语澜红涨着脸过来催他:“你说吧,我感觉你很厉害,你在山上修炼也很刻苦吧?”
昭云将歪歪扭扭的人扶正,然后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日复一日修炼罢了...”
就连修炼这二次也是照搬季语澜的话,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下次圆不上。
“我们回家罢。”
季语澜眯着眼睛往叠窗外望了望,黑乎乎一片,不知道都几时了,回去肯定又要挨阿姊数落。
“啊...回...”
刚一起身季语澜腿软的栽回了凳子上,滑稽之相跟路边的酒鬼一样,季语澜赶忙解释道:“我没喝醉...没...我怎么站不起来了。”
昭云不是很理解他当下的情况,也许是凡人酒量都不好罢了,无伤大雅。
过了一会儿季语澜也不折腾了,匍在桌边口舌不清的念着:“不回了,你喝多了我也背不动你的...”
“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随后昭云帮他系好披风,将人扶起来朝外走,还没下完木梯,就被人拦下了。
“诶诶?郎君,没结账啊!”
昭云面色不改,冷淡道:“多少。”
小二就喜欢这种不讨价还价的客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会儿,呲牙笑道:“郎君,一共三百七十两,包间咱们不算钱的。”
昭云从怀里人身上摸下钱袋子扔给他,“看看够吗。”
小二打开仔细扒拉了半天,面露尴尬:“郎君,这只有三百两票子,不够啊...”
“...”
昭云没说话,径直就往外走,小二一看脸色大变,急忙去拦:“哎哎哎,客官,你这要跑啊你,我可要报官啦!”
昭云思考了一瞬,随后开口道:“谁说要跑了。”
他这脸上写着凶煞二字,小二有点拿不准主意,已经打算要去叫掌柜了,没想到眼前人却淡然一笑,留下一句话推开他朝门外风雪走去。
“明天来季府拿钱,季语澜醉酒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