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你识趣。”
季语澜冷哼一声,揪住人的领子把人往手中竹筒拉,“全部交代。”
“我说我说,啊!快拿开!快拿走啊!”
那人吓得脖颈乱扭,有点像被捉住的鸡,季语澜看他这么怕心里更猜得准了,此线索非同小可。
“这,这是刚生的虫,正饿着,见什么吃什么,你拿开些,我什么都说。”
“行。”季语澜把人甩开,把竹筒盖好放在雪地上,然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尽快开始。
那人着实被吓得不轻,三魂七魄都快离体了,喘了几口粗气才继续道:“我只是负责把虫子送出去吃东西的,我确实不知道是谁...”
昭云微微皱眉,缓声开口道:“送去哪里。”
“啊,啊是,送...”
季语澜预感不妙,下意识的放下了手臂,疑问脱口而出:“送到百姓家?”
一看被猜中了,那人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行径可耻无比,只能低声答应:“是的,送去有孩子的人家里...”
季语澜一阵反胃,然后是难以置信,声音也不可察觉的提高了:“什么?!此等伤人性命之事,你们!!”
“郎君,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们这些人起初并不知道来这是要做这些事情的,只是觉得这差事有面子,给的钱还多,根本没想到后来会叫我们去做这个...我一家老小都被他们知根知底,不敢不从啊...”
那人一边说一边哽咽起来,然后无力的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这事被抓到一定会丢了脑袋,可是他们给的银子实在太多了,而且,而且那些百姓是甘愿卖了自己孩子的,与我与我真的无关啊!”
季语澜耳边仿佛响起了炸雷,话音未落就已经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肩膀被人稳稳扶住,半响才重新恢复听觉来。
“你身子如何?”
季语澜艰难的摇了摇头,把地上的竹筒重新拿起来,递给那个人,那人却怕的连连退了几步,无奈季语澜只能叹息撤回手。
“所有人都是自愿把孩子卖掉的吗?”
“是...是的...”
季语澜觉得可笑,怪不得刘思财有恃无恐,他只是凭交易给那些人家提供豢养蠕虫的木料家具,更是帮助欺骗那些不知情的家人...所以他才不害怕...而那些人正好也以此来洗脱自己残害人命的罪孽...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
想到这季语澜忽然心悸,只觉得快要窒息一般,昭云见他状态不好,抬手按住了他手臂和脖颈间的几点穴位,帮他缓解。
“师父...我没事。”
昭云没有问,也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他不解,凡人竟如此...
“郎君...我...求求你们,能不能别把我送官,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妻子...”
季语澜忽然停住了深呼吸,甩开昭云的手一脚踹在那人胸口,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为他们做这些之前,可曾想过你的老娘和妻子!”
怒吼之后季语澜已经力竭,无声的半蹲在地上,用胳膊撑住自己才没有全部倒下。
良久,季语澜才再次开口:“带我们去,你送过的所有人家。”
“你...你要做什么,我不能出卖他们,否则我全家都会死的!!”
那人已经不再隐忍,直接开始大哭起来,一边哭号一边求饶:“求你们了,我真的不能...”
季语澜侧过头去,无声的叹息,昭云几步从他身后走来,然后一如既往沉稳的开口续上话:“你没有按时回去交差,如今已经暴露,如果没有我们,你就算见,连你家人活着一面都难见到。所以,现在拿着你的东西,带我们去。”
“你...”
昭云不再同他废话,回过身将季语澜从地上扶起来,给了他一个不甚明显安抚的眼神,冷声一句带路然后向前走去。
那人自知无路可退,只能照着他说的做,只是小腿还发软,扑腾了几下才站起来跟上去带路。
季语澜觉得心火一下子燃遍了整个胸腔,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可是片刻之后,季语澜眼中的无奈渐渐平息,逐渐沾染了冬日的霜冷意。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已经十分清楚了。
“二...二位,咱们是不是得商量一个两全的办法,我明知退无可退,但也算弥补一二,不管二位是何等权贵,我都...我...”
季语澜轻轻推开昭云的手臂,眼神示意自己可以独自站立,然后深吸一口气回答他的话:“嗯,先去你要送竹筒的那一家,鸡鸣之前,我要走遍这十条街,而后我们会护送你回到你家,现在我会派人去保护你的家人,鸡鸣之后你便出城,不需要你作证,也别再回来了。”
“你...你真的能保护...”
“我劝你节省时间。”
话毕季语澜侧首看向身旁的人,须臾后抬起手捏了捏他的手臂,温和缓言:“你去吧,我可以的。”
“嗯。”
分工之后,三人就此地分离,昭云原路返回,季语澜和那人挨家挨户的辨认,很快就走到了该交任务的第一家,那人刚要敲门,就被季语澜喝止:“等一下。”
那人不明所以,但绝不敢轻举妄动,连忙退了回来,“怎...怎么了...”
“身上可有防身的刀具。”
那人被问的一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回答:“有的,每个人都会配匕首...怎怎么了?”
“把虫刺死再去送。”
“是...”
那人本以为他是要拿走自己的匕首挟持自己,却没想到是这一层原因,若送去的仍是活虫,那便会再无端消逝一条生命,想到这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倘若自己当初效忠的是此等英良,也不至于日日担惊受怕,做尽丧心失德之事,苟且偷生。
“你敲门后言语不要迟疑,我就在一边等你。”
“好...好...”
三声叩门之后,门里很快就钻出了人,是这家的男主人,两人在门缝出确认过后男人很快就钻了回去,神色还带着兴奋。
“郎君,好了,我们继续走吗。”
季语澜摆了摆手,直接掉头离开,“继续。”
两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不出所料,之前自己和昭云去探访过的那家民户,也在其中,除了厌呕的感觉,季语澜已经再没了其他同情的思法。
“郎君,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该你问的无须过问。”
那人被他的态度吓退了疑问,但他毕竟算帮了自己,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出来:“郎君有所不知,我们交班的人换得很勤,有些不服从的会直接被杀掉,但我很听话,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但,但我可没杀过人啊,我知道你肯定是官人,不是普通百姓,所以我敢告诉你...”
季语澜仔细记下了每一家,还另外在墙根都留下了痕迹,避免遗漏,边画边道:“嗯,都要求你们做什么。”
“去送虫,然后喂虫,去付钱,还有,还有去取已经养熟了的成虫,但但是都是蒙着眼睛把我们送到地方,包括包括来这....”
季语澜觉得两个字有些刺耳,蹙眉挺住了手中的动作,反问了一遍:“付钱?”
“啊...不是说他们人家是自愿的吗,会给他们钱的,一般都有个二十两左右,对于那些农户,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
季语澜眉头紧锁,面色戾气越发肆意,完全没了往日和蔼,“那些权贵人家,他们总不会也是为区区二十两银子?”
那人语调开始向下,支支吾吾道:“他们是真的想杀人...”
虽然已经知道真相,但是从别人嘴里再听一遍,还是觉得怒火中烧,季语澜揉了揉欲裂的额头,长叹一声然后继续往前做记号。
天已经渐红,东方一线鱼肚白冉冉模样照亮了雪城,锦色蔓延,融进了衣袖的轮廓,季语澜停在街道中央,无声的看着前面的路,直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白点,然后慢慢在眼前放大。
“一切都安排好了。”
季语澜微微颔首,转身将匕首递给那人,“你走吧,尽快出城。”
“郎...郎君,恩重如山,我...”
“别说了,走吧。”
那人声音颤的得不行,眼眶也开始湿漉漉的,拼命的拿冰冷的护腕绑带去擦,最后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郑重道了最后一声谢才离开。
“你不怕他是骗你的。”
季语澜挤出一个微笑,辩驳道:“那你回来肯定会告诉我的,我想咱们得去拜访一个人,我官职太低,位卑言轻...”
“来去凭君意。”
季语澜惊诧的看向他,最后无奈笑了笑,低语道:“我要是皇帝就好了...”
“痴人。”
“哈哈哈,是,回去吧,天再亮一些我们便去。”
“嗯。”
两人回到住处,季语澜也压根没有睡的心思,而是坐在桌旁一张一张的翻看自己绘制的图册,也算是录物局的卷宗了。
那张没有绘制全面的鬼相页,最终还是被撕了下来,重新补上了蠕虫的新图,季语澜始终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当全天下人都相信的时候,自己说什么也已经无意义了。
但现在季语澜重新拾起了何为坚定,有些事情,不该放任随行。
“你随我一起,倘若他们不让你进,你就在门口等待。”
昭云微微颔首,自觉走在他一侧,不远不近的跟随。
两个人穿街过巷,很快就到了地方,抬首便是康王府三个大字,书法遒劲有力,似是出自大师之笔
季语澜独自去叩响狮首,等待门里来人,还没回过神的时间,里面就传来切磋快速的脚步声,厚重的红漆门打开,里面出来了一个下人,询问所来何人。
“烦请通报一声王爷,就说是语澜登门拜访,不知王爷是否闲暇。”
“哦!你是季三郎,王爷在家逗鸟呢,我这就去给你通报。”
“劳烦小哥。”
“不麻烦不麻烦,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还没等季语澜再次道谢,小厮已经钻进门里消失的无影踪,昭云在远处看着他唯唯诺诺严谨的模样,嘴角翘起一丝幅度,随后微微仰头佯装观赏匾额。
没过一会儿,小厮噔噔就跑了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杆空笼子,亲切的招呼他进门,季语澜微微一笑,缓声道:“我的属下在一边,他可以进吗?”
“自然自然,三郎快进,王爷说好些月都不见你了,快请。”
“谢过。”
话毕季语澜侧身像昭云点头示意,随后两个人一起跟小厮进了大门,穿堂过院来到花园,良辰风光,灿光散落在枯树与假石上,不若是一地的白雪惊醒了众人,还以为这是哪番春日光景。
与寿侧目看见二人在不远处站定,立马停了手中的物件朝着两个人走来,脸上也不自觉浮起笑意。
“三郎,你真是好久不会京了,我日日过的枯燥无比,你这次回来我们定要好好叙叙旧,来人,把上个月的残局摆出来,我要同三郎手谈。”
季语澜受宠不若惊,连忙垂首笑答:“王爷,我是去任职,并非休沐呢,想回京见王爷也不成的。”
“哈哈哈,无碍,无碍,你回来便好。”话说了半天,与寿可算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位,连忙拂面笑问:“见你给我高兴的,旁边这位你还没给本王介绍呢。”
季语澜拱手示意,“是,这是录物局的差人,名昭云。”
“哦?姓昭,确实罕见,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三郎你这小府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王爷哪里的话,其实我...”话还没完,一旁布置棋局的下人就已经回来了,“王爷,棋已经布好,可要移步内堂?”
“好,好,三郎快跟我把这局下完,有话咱们慢慢说,外面风萧瑟性难调,怕你们两个冻着了,进屋聊”
季语澜架不住盛情难却,这次自己是揣着事情来的,一举一动也变得谨慎起来,在与寿眼里倒是瞧出了几分生疏来,更想把人揽到屋里好好叙旧。
两个人幼年便相识在宫中,那时候自己还未封王,宫中的满城风雨把几岁的孩子吓得夜夜难眠,那些日子,都是季语澜入宫来陪他度过的。
封王之后,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截住藩王不与朝臣结派的风语,两个人都是偷偷骑马去外城玩,快马儿郎,好不风光。
“来,三郎,喝茶。”
“嗯,谢过王爷,老规矩,我还是白子吧。”
“好。”
几个回合,季语澜的白子似乎缓步入了困局,本就是残局一盘,一子一子垒叠,倒生出了更繁琐相。
“三郎,怎么,可要认输了。”
“王爷,这棋其实,只有一步转机,如果王爷肯反围上子,我便能活。”
与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随后执子直接将季语澜的棋子彻底堵死,“哈哈哈,三郎,下棋哪有人叫对手帮忙的!”
季语澜不紧不慢,反倒露出愁容,温声答到:“那是因为王爷没有管这一层呢,王爷不让,那我就走这。”
这一走不要紧,反倒是被反围在外了,与寿发出啧啧两声,随后又补了一子追上去,没想到一子三侧,都是空缺,此番的确是中了陷阱。
与寿莞尔一笑,再次提起温茶将对面人的茶碗续上热茶,“是我输了,三郎棋艺还是略胜一筹。”
“王爷谬赞。”
思此与寿挥退了下人,内堂就剩下三人同局,“说吧,三郎,你找我,是否遇上了...”
“王爷。”季语澜肃然站起,躬身行礼,一句话尽管没说第三字,与寿就已经印证了心中所想。
季语澜低着头,眼观地面,不敢抬头,是因为如今已经后悔来此求助,不该让自己的友人涉险其中,“我...”
与寿没有说什么,反是慢慢执起茶碗,温吞饮茶,眼神示意昭云将他扶起来。
昭云会意,走过来将季语澜扶起来,两个人相视后都未解其中含义,季语澜确实有些坐不住,刚要张口辩解:“王爷,我...”
“语澜,你我相识十余载,就算你要我府上全部,我都愿给,有什么话,你该直接说。”
听了这话季语澜反倒觉得羞愧难当,用力攥着拳头,良久才开口:“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如此说来,想不承认此事与宫中无关,看来都是自欺欺人了。”
季语澜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我们并无切实的证据,只是我不明白,陆物局既然可以述职上达天听,为什么宫里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
“此事你先别急,我派人去打听一下,还有,你们两个人在外面实在太过于危险。”
季语澜知道他说的确实不假,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好法子,昭云全程在旁观,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与寿觉得稀奇,季语澜都愁成了这副模样,手下还能面若无事,也没说两句话附和一下,倒是有趣的很,索性莞尔一笑,随后唤来下人,低声说了几句有无,下人就匆匆离开去了。
“三郎,即日起,你就住在康王府,直到事毕。”
“不可不可,怎可让康王府身处险境!”
与寿起身抚了抚衣摆褶皱,坦然开口:“若是活人作祟,康王府府兵有百,若是物...既然你的手下如你说的这般厉害,想必你们两个可以解决。”
“不,王爷...”季语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与寿捉起袖子将自己的嘴捂了个完全。
与寿朝昭云微微仰头,调笑道:“不是吗?”
昭云面无颜色,拱手应下:“是。”
“哈哈哈,好,已经叫人给你们收拾房间了,你若需要什么物品,唤下人取来便可,今夜我约人品酒,就不陪你们了。”
说完与寿就离开了内堂,留下欲言又止的季语澜和一个无甚表情的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