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走了,气氛却显得更为焦灼,季语澜本并未想让康王涉入其中,如今想劝,也劝不退了。
若康王爷少了半根头发丝,恐怕自己老爹也要被剥一层皮,季语澜急躁十分,脚步也是不停的在地上摩搓,好似无头蝇子。
昭云置身事外,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只是眼下看着季语澜此番模样,倒不忍心直接挑明那些不该。
季语澜转了许久圈,终于感觉到了乏力,两手拳头对手掌敲打半天,而后长叹一声坐下,“昭云,这可如何是好,我想我仍是大意了,既然他们能够瞒天过海替换来这么一个活佛明目张胆的在城中大肆培养蠕虫,又怎会不明白先打通宫里...”
昭云宛然,轻步走到人的面前,轻轻点了点他的衣襟,“你未曾明白,如今一切能成此局的原由。”
“原由?...”
季语澜听了昭云的话,喃喃将两个字念了好几遍,最后仰头挂在木椅上,打算放弃思考。
“如何,放弃了?”昭云转过身去,一副全然明白的样子,走到火炉旁兀自取水热茶。
季语澜闭了闭眼,深吸后排出一口苦涩气息,摇头道:“师父,你有话便说吧,恐怕这次我是真的陷在局里了,我无法不去顾及我阿爹,总不能叫他们连夜卷铺盖跑了罢。”
说到最后季语澜自己都想笑,忍了忍还是苦笑了一声,然后继续道:“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我,倘若一件本就解释不清的事情变得更加诡谲,也不会惹人半点嫌疑的,所以即便这事情闹得大,想要按部就班的去查,或者逮住谁兴师问罪,几乎是不可能。”
昭云莞尔,帮他把话接上:“所以整个录物府里只有一个官的你,就成了罪人。”
季语澜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捏着袖边不停的摩梭,良久才道了一声:“是,师父聪明。”
昭云回首看了他许久,不理解凡人怎么心神如此瓷弱,只是这样,就了无生意了?
想到这昭云觉得莫名有趣,于是回身来到季语澜面前,俯下身子抬手逗弄他,“你若要自刎告罪,我可以帮你孝敬父母双亲。”
季语澜又恼又羞,直接扑腾站起来,怎料面前这人连让也不让,瞬间又被压了回来,反跌在椅子上。
“师父!此时你还有心情拿我寻玩笑!”
昭云挥动衣袖,顺势侧开身子,走到临旁的客椅坐下,“你最初的谋划是将刺客分散开,逐个抓捕,最后托出真相,可如今想想若你早已被定了戏码,这路自然是走不成的,你可曾想过其他办法?”
季语澜重新坐直,赶紧遮了遮脸上的红,然后紧眉正色道:“我想过,这件事无非就是两种情况,一是陛下全然不知,而是陛下知道的只是片面,或者完全是伪造的请命,这样通体才能无碍无扰的进行,不然稍微清楚些内容的清流一派,必然会阻挠。”
“所以你该揭开某层...或者说...”
昭云话并没有说完,但不完全是没说完,而是故意引导,导致放缓了语末的字话。
季语澜灵光一现,即刻起身去拽了一张纸,把自己的想法草草写录了一下,随后重新开始组织话语,“师父,你可是这个意思,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让知晓真相的人变成多数,不得不呈递到圣上那,即便是圣上知晓与否,都要做出一个能让天下人满意的答复。”
昭云微微颔首,笑答:“然后呢。”
季语澜沉默一瞬,随后试探道,“让他们闹,我们先斩后奏?”
“可是你还不知道他们人在何处,就算知道了,你只身一人难敌猛虎。”
季语澜拍拍胸脯,然后捻指将草书递给昭云,半笑着道:“看来还得接康王府兵一用。”
昭云未语,只是兀自坐在一遍静静看小窗外的夜色,清风霁月,别有一番人间滋味。
见他久久未出声,季语澜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一直惆怅着自己的思虑,“其实我很怕,你说这皇亲国戚之间,若是要勾心斗角,岂不是更厉害一遭,这样拖人下水,陛下会不会迁怒于王爷。”
昭云侧目而笑,视线短暂停留在桌上的摆件而后转回,“其实,你也未必不是他若海野心的一汪水呢。”说罢昭云又想起他的名字,季语澜...
季语澜惘然,捏着这一句话反反复复也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什么意思,师父?”
“别叫师父。”
季语澜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兴许也是叫习惯了,若开口之前不想一下出去就是师父二字,他也有些难为情,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外面没人,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道:“这话不简单,你是不是看出什么?快同我说说。”
“我也不知,一切按你的谋划来吧,尽快解决虫闹才是你的正事。”
季语澜闻言再即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道:“是,这是真的正事,一会儿王爷回府了我就去要人,明天让他们去各个菜市口喊,咱们就再去一趟民户家。”
“嗯。”
与寿走前就叫人打理好了厢房,饶是在西侧的普通客房,这里面的装饰摆件也极其不简单,季语澜本想和昭云同屋,但是后面跟着的小厮一直在看他的古怪神情,自己也是尴尬的不好意思开口了。
“怎么了季三爷?可是觉得安排的房间不满意?我这就派人着手去换。”
季语澜轻咳一声,拂袖婉拒,“不是不是,嗯...我们自己回房就行,也不麻烦你了。”
“三爷勿说客气话,这位郎君的住处还要更远呢,怕他寻不到迷了路,三爷也知道王府前前后后有上百个房间,怕郎君走错了路,这也是我的本分不是。”
“好...好...”季语澜彻底失语,倒不是真的一夜不见就舍不得,想得睡不着,自己也是真怕再来个什么张三李四拿着刀把自己在黑里捅死都不知道。
昭云站在一侧将他的焦灼神情尽收眼底,也未说话只是轻笑,小厮看他也同意了,就领着路往前走,“那郎君随我来吧。”
“嗯。”
季语澜伫在门口将人目送走,眼底映着一万分的柔情,九千九百九十九分都是担忧自己的小命。
这下彻底没辙了,季语澜索性回了屋便瘫坐在榻上。自己总不能大半夜的跑去后院找人睡,要是被府上的人撞见了就大遭特遭。
“季家三郎君深夜溜进自己下属那里过夜。”
“季三郎深夜在王府偷情。”
“季语澜竟然明目张胆在王府行断袖癖爱。”
季语澜有些疯,抓着自己的袖子揪了半天,觉得臊得不行。自己想的都是什么跟什么,睡得小心点不就是了,王府怎会有人敢行刺?不要命了吧!
想到不要命,季语澜又觉得没错,他们净都是些不要命的...
人就这么在床上滚了不知多少圈,衣服都滚散了,他总想着以前的那事儿,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左右一番季语澜决定去等王爷回来,有必要着重暗示一番该给自己安排几个人来“护驾”。
季语澜猛地起身,将滚皱的衣服又理了理,从桁架上取了大氅就往出走,门口确实是没人看着,偶尔能看见庭廊里三三两两过些仆从。
年纪小些他常来王府同与寿同住,那时候没有官阶束缚,孩童贪玩,一住就是小半月,现在回看院内的景致与从前也相差无几,停步间季语澜心头倒是浮起感慨万千。
思及此季语澜出神怔在原地,忽然身后传来扑簌的抖动声,他方才回过神去看。一只毛茸茸的白绒雀单爪落在一旁的矮枝上正看着自己,双眸若荔枝核般黑亮。
“冬鸟?...”季语澜转过身呢喃,脚下踟蹰,不敢贸然往前怕惊扰了它。
那绒雀未显出怕人的模样,反而从矮枝跳下落在了假石上,季语澜瞧着它惹人极了,又想起那时候在渠州偶然遇见的那只,心里更是生出一种熟悉感,眼眉都不自主弯了起来。
“小鸟,你不冷的?”季语澜声音很轻,像是在逗弄猫狗,他不知道鸟吃不吃这套,也学着以前的样子朝他轻轻勾手。
双方恍若静止,季语澜很是尴尬,小雀压根理也没理自己。
“诶,你这小畜生,算啦,我走了。”
季语澜莞尔,拂袖转身就要走,怎料耳旁忽然阵风扫过,那绒雀飞到了自己身前的树上,歪着头看自己。
“这...”季语澜迎着庭廊灯笼的光,看清了它的毛样,白绒绒的喜人的不得了,他看得入了神,心里想着多看一眼回去定要把它画下来。
一人一鸟在雪地里相视,良久之后季语澜才想起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的,惋惜一声赶忙提步离开,嘴里还不忘给小雀道歉,“再会!三郎今夜有事!”
季语澜匆匆地走,直直就撞上了要给去开门的小厮,那人也没恼,赶紧请了罪就朝大门跑。
“这...着什么急...”说着季语澜就朝他跑的方向看,正门吱呀一声大开,先入门的是一个黑袍人,面上还遮着黑纱,随后才是王爷。
季语澜没立刻就动步,而是直接转身朝亭子里走,佯装赏月。
脚步由远及近,最终亭在亭子外的甬路,与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独自负手缓步到了季语澜身后,隔着亭子木凳一同往他看的方向望。
季语澜知道是他,装模作样的一副全然不知有人的神态,正对着残月抒情。
与寿见他还不回身,装的有模有样,心里便起了坏主意,他俯身靠在他耳后,带微微质问的语气低声道:“你没看见本王来了?”
轻佻的质问带着温热酒气吹在自己耳边,季语澜像是摸了绣花针,哎呦一声从凳子上惊跳起来,连退了好几步俯身请罪,“王,王爷恕罪。”
“什么罪。”
季语澜脑袋里过了一遍三司五律,应该算...君前失仪?不对,他也不是陛下。
与寿看着他七上八下的眉毛,忍笑从亭外走回来,径直入了亭内,季语澜知道他进来了,赶忙撅着屁股改变方向,朝着他拱手。
“你是专门等我?”
季语澜想也没想,直接一句:“啊不是。”
与寿理了理袍子褶皱,然后顺势坐下,“别在那撅着了,这连个旁人都没有,你演给谁看。”
季语澜闻声偷偷抬起头,朝旁边瞄了瞄,那个黑衣人并没在一旁,周围也没有下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年关当下臣子们互相拜访是很寻常的,但是拜到王爷府上还住下是万万不寻常的。
结党营私的罪名,季语澜担当不起,若是有旁人在场,也该装的像一点。
与寿的声音从身前响起,带着玩笑和安抚,“快些起来,坐。”
季语澜扯着嘴角勉强笑笑,心想真是无比失态,他扫了扫袖子坐在了与寿的对面,“谢过王爷。”
与寿转动碧玉扳指,倚着亭柱看他。“你有事不妨直说,你我一同长大,如今怎么还要句句要我去问?”
季语澜知道瞒不过他,毕竟自己也确实是专门来找他,有事相求,不妨也就直接开了口,“实不相瞒,王爷,我可能需要一些人手,打算明日,”
“一百人可够?”与寿打断了他的话,并给出了一个准确数字。
季语澜怔然看着与寿,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接,对方很明显知道他的处境,便接替他继续开了口,“你的想法我知道,人我会给你安排,你使唤就行了。”
“王爷...怎么知道的?”
与寿十分直白,他轻耸肩膀玩笑道:“守卫告诉我的,他听见了。”
季语澜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七八九十念了几遍,人多眼杂隔墙有耳这种事他怎么都没想起来!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去休息吧,你院前都有护卫在,安心睡便可。”
季语澜下一句还没开口,很显然已经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他的神色五彩纷呈,千言万语最后融成了一句话,“臣...谢过王爷。”
他低着头没有看见与寿脸上的神情,反倒是给他避了一祸。
与寿起身朝外走,季语澜也随之抬起头,不知道是该目送他,还是以身为之,一直僵在原地没了动作。
“怎么,你不走?”
季语澜回过神,磕绊了几句才说清话,“阿...我送王爷回去吧。”
与寿的神情有了新的意味,“那你睡我这吧。”
“啊?不不不,我还得去找一趟昭云商量些事情,今晚不能叙旧了。”
“嗯。”
人走之后季语澜栽坐在木凳上,长舒一口浊气,他总觉得与寿哪里奇怪,但说不出个一二来,左右也无暇顾及了,事情办完便好。
季语澜坐了一会也起身离开,再次路过假山又想起那只鸟来,脚步也不自觉地快了些,打算回去把它入画。一进小院儿就看见了有两三个护卫在巡视,礼貌请好之后季语澜便推门进了屋。
季语澜扭身刚关了门,刚要脱大氅,余光猛然扫见人正坐在桌前喝茶。
“师?昭...昭云?你怎么来了。”
“同你一起睡。”
季语澜在外面好一阵子,鼻子和面颊都冻的染了一圈绯红,他闻言即刻便笑起来,赶紧挂好了大氅凑到昭云身边坐下,帮他续茶。
“嘿嘿,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放心我,冷不冷,我去给你窝个鸡蛋吃暖暖身子?”
昭云闻蛋变色,眉头紧蹙,“什么?”
“冬日都喜欢喝个糖水鸡蛋,你要吗?”
昭云回的斩钉截铁,茶碗里的水都撒了一片在桌上,“不要。”
季语澜不明所以,只能委屈地把话咽回去,“成,不吃不吃,哦对了,我刚才去找王爷了,他明早安排人,到时候我再告诉他们怎么做。”
“嗯。”
季语澜笑着去拿袖子拂他衣襟上的茶水,随后起身去书案上取纸笔,“我今晚上又碰见那种小白雀了,就是我之前画的那种,毛茸茸的可惹人怜了,也不知道这种能不能养在院子里。”
昭云的语气如霜冻冰锥,把季语澜钉在凳子上,“不能。”
季语澜无措至极,拿着笔沾墨也不是不沾也不是,他底侧过头去看昭云的脸,愠怒已经十分显然,“你生气了?是不喜欢鸟么?”
“喜欢。”
季语澜眨眨眼睛,嘴角挂着笑,他不知昭云为何生气,但应该哄哄就会好,往日也是这样的。
“没事,当我说错了,不养了不养了。”
昭云侧首看他,把空茶碗推在桌上,“它们与人不同,不该因你喜怒豢养在囚笼中供人娱乐,放在你我之间也是同样道理。”
季语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也惹起了歉,他赶忙将笔搁下,然后正色道:“是,是我目光狭隘了,确实不该如此,鸟兽也有灵,不该受囚。”
他自知有错,也不敢抬头去看,只能等着昭云继续教训他。
“罢了,休息吧。”昭云起身离开木椅,季语澜以为他要走,猛地起身拉住了他袖子。
昭云眉尾问疑,低声道:“作什么。”
“你别走...不是说一块睡?”
昭云:“...”
简直鸡同鸭讲。
昭云没理他,兀自走到桁架边把外衣褪掉扔上去,挂也没挂,然后同之前一样上了榻之后躺在外侧。
季语澜行动极迅,将他衣服重新展开挂好,自己也脱完滚进里面躺下,小床不大,两个人也足够,他知道昭云是放心不下自己安危才来的,心里也十分领情,或是说动容。
“昭云,别生气了,以后咱家都不许养鸟。”说着又觉得不对,赶紧继续补充,“别的也不行,龟也不行,都不行,就养人,别生气了,阿。”
季语澜推了推他胳膊,换来闷声的嗯,才放下心继续念叨:“不生气了阿,你都答应了,日后我设宴给你赔罪。”
昭云耐不住烦,扯了被褥遮住自己脑袋,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低音:“别同凡人哄你娘子一样哄我,有话说话。”
一句话后屋内静谧同无物般,季语澜的脑袋充斥了无数的疑问,而昭云意识到自己说露了话。
但很显然中心不同。
季语澜瞪大眼睛看着被褥,头发潦散在颈边都吃进了嘴却浑然不知,哑着气声念了好几遍:“娘...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