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掀开被,重新整理话语,“我意思是同修道人不同的凡人。”
季语澜支着胳膊在他枕边,盯着昭云痴痴地念:“阿...阿这样,哦,是,你说的是...”
“睡吧。”说完昭云就闭上了眼睛,不再接话。
季语澜痴痴地望着身边这个人,脑袋里过了千遍万遍与道德伦理不相干的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的视线从昭云的脸上移开,本想也盖好被子睡下,却移错了地方,落在了昭云的耳垂上。
他想起刚从与寿在自己耳后忽然响音惹得自己冷颤,良久后季语澜也没有胆子去触碰,无声地揽了被子转过头去睡。
当夜季语澜又做了那个梦,红帐垂幔之下,有两个刚拜过堂的新人刚饮下合卺酒,匏瓜两半各执在手,眼中是无限的缱绻缠绵。
他被掀开盖头,面前的新郎竟然是昭云,他惊然从红帐中逃脱,对着镜子看自己竟然是个女人。
镜子被打碎,他奋力地向外跑,身后传来昭云的声音,“你去哪?”
东方已经升起鱼肚白,昭云很早就下了塌,坐在桌前画鸟,是昨夜季语澜没动笔的那张纸,画了一半榻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昭云侧身去看,想到该是做了噩梦,并未理睬。
直到他开始喊自己的名字才搁下毛笔,昭云站至塌前,看着季语澜乱抓着被子,嘴里喊的不知道什么话,最后说我要走,要走,昭云这才接了他的话。
“你去哪?”
床上的人闻声从梦魇里逃脱,动作起伏大落,醒时一下子扭了脖子,痛叫一声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身旁伫立的人,一时四目相对。
“我,我...”
昭云见他无事,便转身走回桌案,“你该起了。”
季语澜惊魂未定,背后额前一层薄汗,他胸口起伏得厉害,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好...”
等他一口气喘匀称,昭云已经挽袖将笔搁下,他抚着下颌看了许久自己画的鸟,但总觉哪里缺差。
“过来。”
季语澜得了令,连滚带爬得套上衣服下了床榻,凑到他旁边顺势去看桌子,“哎?!”
他唇角难掩笑意,赶忙揽紧中衣挨着昭云坐下,伸手去轻抬画纸详细端倪,“画的真好,昭郎,你画的真好。”
昭云佯装口渴,清清嗓子伸手去摸茶壶,“嗯,你看着可缺些笔画,帮忙添置一二。”
“不缺不缺,好得很。”说完他不自觉伸手去摩梭笔墨痕迹,喃喃续道:“怎忽然有此雅兴,你昨晚也看见外头有鸟了?”
昭云侧目看着他入神的样子,张口就是瞎话:“是,挺有灵气的。”
话音刚落,季语澜一拍大腿,欣喜溢于言表,“对,对!”
“嗯?”
季语澜笑着将纸铺平,提笔沾了自己茶碗中的白水,轻轻点在绒雀的下颌处,又在眸子边点了两笔,他舍不得动那幅画,只拉着人朝自己这边看,“白雀,我记得那是银颏雀,眼睛也极亮,有点...有点像你,眸如点星。”
昭云浅浅回以笑容,心想着这到底还是凡人,夸赞的话也如此凡俗。
“如何?你觉得加的好不好?”
“嗯,很好。”
季语澜散了褥里的热气才察觉冷,刚要回身去拿外衣,外面就响起了叩门声,“三郎君,王爷让我今早来拜会,说是有事情要交代,三郎可醒了?”
昭云把画拾起放到别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开始扮演下属,眼神却示意着季语澜快些穿衣,他缓步去开门,口中应付着外面,“久等,季察事正在漱口。”
开门之后外面的人却没有进来,而是守在门口叙话,昭云没有要求他怎样,两人就这样隔着一个门槛交谈,“昭云察事也在,看来二位是早就起来了,下官还以为来早了。”
听见他自称下官,季语澜手上动作更快了,抓着腰带就往门口走,“不早,刚好,昨夜王爷说会派人今早到,应该就是你了,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是,是我失礼了,我是康王府统事副领军,俞子清。”
季语澜一听这官比自己还大,顿时也失了自信,“俞统领,我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不劳烦你亲自出面了,有没府上打杂的?”
“三郎君说笑了,王爷交代下来,我定要办好。”
季语澜听的额角隐隐作痛,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对面却早已替他搬好了台阶。
“三郎可能在外几年对京中印象不深,我早先在宫里当护卫,办差鲁莽冲撞了贵妃娘娘,本是死罪难免,后被季阁老求情救下。”
季语澜瞪大眼睛,瞬间又找回了局面,“哦!我有印象有印象,我知道你是武状元,朝廷爱惜人才也是应该的,不过今天的事情你叫手下去做就行了,俞统领长得正气凛然,一看也不像平民百姓,怕反倒起了不好的影响。”
“三郎君说的是,您吩咐。”
季语澜笑着把人请进屋,足足说了一壶茶的时间,不过俞子清大致也听懂了他晦涩委婉的“命令”,闹得小了,传不到应当人的耳朵里,闹得大了,恐怕当日就会被禁卫抓起来,掌握尺寸,还要足够泼皮无赖。
“嗯,下官明白了,三郎君放心。”
季语澜莞尔一笑,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字条递给俞子清,“这些是我想到的,剩下就靠你发挥了。”
俞子清接下扫了一眼,蹙眉动作一瞬即逝,“好,那下官先告退。”
“好。”
人走之后两人关起门便又开起了小朝会,昭云只负责听。
“我们先从哪家去起,或者说是,哪一类?”
昭云倚在靠背上,垂眸作思考状,良久才答道:“也许两处就够了。”
季语澜提起精神,目光顺势对上他的抬眸一霎,“你说。”
“居于闹市的贫民,和身有官位的朝臣。”
听完季语澜神色有些颓丧,他很清楚昭云说的后者是谁,但是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自己应该先回家问过父母后再作商议,昭云看出他心中所想,便笑着开口:“今日前者就够忙了,暂且不必忧心明日。”
季语澜一直觉得他猜人心思猜的太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就被看透了,不免无奈地摇头苦笑,“师父,你真是厉害,我不佩服是不行的。”
“祸从口出。”
季语澜托着自己的袍摆起身,伸出一只手带笑着去拉他的胳膊,“是是是,昭郎君,咱们走吧。”
两人一上街就明显察觉到了不寻常,往日出摊的小商贩如今神出鬼没都不见了踪迹,路上三三两两的短打巡卫肃目威严。
季语澜在巷口驻足良久,单凭衣着无法判断他们隶属何处,但应该是官家的人,佩刀上有官玉清晰可辨。
他很是希望这些不是给自己添麻烦的,否则堪堪自己和昭云二人,双拳难敌四手,昭云再能打也要冷不丁挨几个阴沟里来的嘴巴子。
季语澜清楚的很,所以站了一会又拉着人拐回了王府。
“咱俩得低调些,换一套麻布衣服。”
“嗯。”
王府四处都是人,却处处难开口,最后还是找到了昨晚上给两人带路的小厮,同他换了两身百姓的行头来,最后还给昭云脸上擦了两道灶底灰。
季语澜忍俊收回手,把剩下点灰往自己身上蹭了蹭,“你别说,这三层灰都未必能盖住你的过人风姿。”
昭云侧首倪了他一眼,随后抬步错身走在前面,“那是自然。”
“哈哈哈哈,哎?等等我!”
两人重新回到街上,季语澜走在一边寻找那夜自己留下的痕迹,昭云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负责“翻墙”。
昭云的功夫自然是上上乘,十个季语澜也是比不上的,倘若两人就这样挨家挨户地敲门,再单独与家中某位详谈,必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心里有鬼,白日生人,连门都未必让你进。
如此一来两人便只能分头行动了,昭云几乎是两步一跃就能翻过高墙,但这只是他同季语澜口头约定的方式,实则是化为原身,在各家屋檐下盘旋侦看。
谁会在乎院子里鸟往哪飞呢?
季语澜心里惦记着他,三步两步的回头看,一条街走下来也没见昭云跟上自己,心也开始焦了起来,他本想走到接头处找他,还没迈步肩膀就被人一拍。
季语澜扭头去看,见被抹成小黑脸的人正似问似疑地看着自己,“你去哪里。”
“我见你迟迟也没跟过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昭云垂眸轻笑,抬手指了指远处,“走吧,只有妇人独自在家的有三户,一户父母在家。”
季语澜面上遮不住地惊讶,上上下下扫看他是否有伤处,“你,你都看过了?我怎么没见你翻墙,也,也没声音的。”
“轻而易举。”说罢昭云已经走远了,季语澜感叹一声也寻步跟上。
若是寻常人在他面前自美,季语澜定是回他百句耻笑话,昭云面前,他就觉得他说的都对。
昭云没有率先去叩门,而是等着季语澜一同,一是自觉不该插手过多,二是怕自己言多错多。
季语澜与他相视颔首,而后叩响了木门,“家里可有人在?”
三四声之后,院里便传来了脚步声,人还未到之前,季语澜便从怀中又摸出了两片绢帕,将面遮住。
朽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约莫及笄的女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开门的动作很轻,缝隙也只有双目左右大,似乎不是很想让两人进来。
“娘子,可方便叙话,在下有要事相告。”
话音未落,门里的人啪的一声把门关上,门风吹在两人的面前,像是挨了两个无声的巴掌。
季语澜是万万没想到事会这样,一时发懵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昭云不过眨眼间就明白了这其中奥妙,于是将人拉到墙根下小声解释,“她既是有妇之夫,独自在家,我们自然是不该贸然闯入的。”
季语澜听懂了他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世俗的枷锁就扣在这里,不顾后果的去突破桎梏,只会给这位娘子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
“那...那该怎么办,先去老父母那家?”
昭云没有回答他,只是缄默着站在他身边,近邻开市的时辰,附近一些百姓也都会去占个位置干些小买卖,如今已然能看见路上偶有推车走过的小贩。
昭云远望过去,家家户户的炊口都散着细烟,那是为了温炉子续的细木柴,大概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临近年底外面也热闹,白日家里反倒是落得冷清了。
季语澜心里也想着事情,只不过两人的思维是彻彻底底的毫无默契。
片刻之后,负手站在墙根下的二位终于抬起彼此的头,相视一瞬之后几乎是同时开了口:“我觉得。”
说完季语澜习惯性的停下,先让他说,昭云从不客气,迅速接上自己的话,“我们去卖菜那等。”
季语澜听完第一反应是不成,这三条街有几十户,祖宗各有各的,长相百般不同,那么多人如何能寻到?
“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已经将人都记下了。”
季语澜:“??!”
“走吧。”
季语澜匆匆跟上他的脚步,在一旁久久沉迷,沉迷昭云如何的不可思议,如何的能耐。
“你刚才要说什么。”
季语澜闻声抬起头,不自觉地脸侧红了一片,他觉得臊的慌,难以开口。但是这总规也是个好办法,倘若自己牺牲一下,涂点脂粉扮成女子,这门还不轻轻松松的进!
昭云眉头挑动,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脸红了。”
“阿!——”
两人步子很快,赶着人多之前先行入了东市的大门,找了方便观望的角落停下,来往的人逐渐繁密起来,叫卖声与人声不绝于耳,季语澜没有刻意去看市口,而是自己琢磨着如何把话说清楚,毕竟这种事情非常人可以接受,更何况...
季语澜还在想着,忽然胳膊被人推了推,昭云侧过身子扶着他的头朝东南方向看,“就是那个人,土色短衣宽裤,手里有一把葱子,本姓姓郭,外子姓李,稚子十一个月丧,居三街十六户,案宗上第十九件。”
“嗯。”季语澜隐约回想起案宗上的记录,确定全部后向他点了头,快步融入了人群。
直到人不见,昭云再次侧过脸对着城墙方向,整理了仪容和神情之后抬步离开。
季语澜没有鲁莽行事,他走到那女子身侧,跟了一会儿到了人特别多的地方才开了口。
“这位娘子。”
那女子闻声回头,看见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小郎君,语气也十分柔和,她婉约答问:“郎君可有事?”
季语澜莞尔一笑,指了指她篮子中的小葱,“娘子的青葱哪里买的,青白色纯粹,看起来是新割的冬葱。”
那女子没想到他说话文绉绉的,好感更是几近数倍的增长,她也回以微笑,同他解释是在哪个摊位,哪个方向买得的。
季语澜见她防备放低,倒也松了一口气,他继续搭话,笑着道:“娘子不妨带我过去,等我买过赠你一把道谢。”
“好。”
两个人在街中穿行,忽然季语澜停住了脚步,面上也改换凝重神情,女子以为他还要买别的,转头想问,却被人拉到了角落。
她面带惊恐,心底料定了他是裹着好人皮的作恶坏人,手脚并齐地挣扎想绕过人逃走,却怎么也没想耳边忽然响起一句如雷的低吼,她便再也无力逃了。
季语澜压着声音,但字字如刀刻在她的心尖,“你不想知道你幼子究竟因何而死!”
一句话压的她喘不过来气,纤纤细指终是握不住那篮筐,青葱福字摔落一地,人也要堪堪向一边栽去。
季语澜眼疾手快把人拉了回来,他想快些把事情说完好继续下一个人,但也怕她受不住惊吓。
“郭娘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详细听,我只说一遍。”
女子眼底已经积了泪,在听见他唤自己郭娘子之后再也忍痛不住,惊恐地抽泣,似是要逃,也似是要栽倒。
季语澜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拼命摇晃她瘦弱的身躯,“郭娘子!”深吸一口气过后,他终于定了心要一口气说完,“你家郎君姓李,两家都是秦岛人,因改买槐州耕地迁家至此,这些事情,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想加害于你,而是我想帮你,虫闹一事令槐州城人人夜不能寐,闻风丧胆,无数家户牵连其中,死的不光是你的孩子,更是无数寻常百姓的肉心至爱!”
女人的泪如雨下,很快打湿了前襟,又被寒冬片刻冻成冰晶,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季语澜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此刻也无暇作安慰的话,只能接着说下去。
“我知晓你悲痛无比,但这一切不是天灾,不是鬼神,而是人祸,你家相公来到槐州之后就不再务农,而是和同街的王氏共同在乐坊厨房打杂。”
说到此处女人忽然惊然抬起头,手抖的更加厉害,“你怎么知道?!”
季语澜沉下眼眉,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我是录物局的人。”
“你...你竟是官府...”
不容她再打断,季语澜露出焦急神色,继续刚才的话,“你家的卷宗早已尽数记录,其他我也不必再同你解释,你的幼子生来康健,从未患过大病,这些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女人缓缓点头,她确实跟官府的人说过这些话,确凿无二。
“你的儿子从入秋开始高烧不止,去诊过却无病无灾,同月你相公就拿了一笔银子回来,说是京城大官吃了他做的糕点赏了钱,我说的可属实?”
女子茫然点头,不知道他到底言为何意,但句句属实,季语澜见她点头,也随之颔首,继续道:“这一个月来,我将你们遭难的每家每户的卷宗看了个遍,只要是能证实的全都派人去问过,你相公对你说自己受了赏,而王氏却说是再乐府得了张娘子的青睐,因此赏得数两,你都未曾想过若是高官赏金怎会只有区区二两白银?”
女子已经不再恐慌,而是陷入了回忆和不解之中,她仍然不明白面前这个人的究竟要说什么,但她听明白了后面的话,她的相公对她有所欺骗。
季语澜言此气极,冷笑着朝巷口深处走,如此这样往复踱步,“既然你未曾想过,那你可真的拿到了这二两银子?”
女子无措地摇头道:“不曾,他说,他说要存起来...”
“嗯,我说到这你该明白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想极力为自己的男人辩解,却又陷入了新的恐惧中,这个人是录物局的人,他是为了虫闹一事而来...
“蠕虫是人豢养成型的,要靠血肉饲喂,更要靠原木作壳作躯才能保护其躯体,你的孩子死去之后下葬时他极力阻拦,你可曾看见了最后一眼?你如今还不明白?!他既已无情无义害子欺妻,你应当学会决断!”
话音未落面前那人便轰然后倒而去,季语澜虽是拽住了她袖子但还是晚了半步,女人发髻一侧磕在墙壁上,瞬间殷红流出,沿眉而下,她痛极恨极,咬着牙质问季语澜:“你...你说的可...可都是真的...”
“无一字虚言。”
“你.....”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他将人扶正之后就退步回到巷口处,转首沉声道:“你若不信,可以寻街去问与你相似遭难的别户,若属实,我希望你们能去录物局重新录话,将凶手绳之以法。”
说完他便挥袖而去,一眼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