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澜沮丧至极,走出人群后循着来路回到城墙边,四下远望却迟迟没看见昭云的身影。
难道他出事了?
由不得再想,季语澜赶紧往外走,想回王府叫人过来,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咣当一声巨响。
他闻声回头,怎料一个硕大的菜篮子从天而降,旁边的百姓都纷纷冲他喊快躲开。
季语澜愣了神,直直地竟忘了跑,抬起胳膊要去挡,未曾想菜篮子刚飞到他身前,就被一只萝卜击飞。
旁边的百姓都吓得直叫唤,道上的小孩哇哇地哭,季语澜没觉疼,反应过来赶紧朝前面看,昭云正抱着一筐萝卜往一个男人身上打。
那男人被打的在地上四处乱爬,爬到这被人堵住了爬到那被车子堵住了,季语澜回看自己身前一碎两半的萝卜,知道是昭云救了自己。
但他根本没看明白如此荒唐局面!
季语澜习惯了提着袍摆小跑,如今刚要提却想起来自己穿的麻布短衫,还提个屁!干脆大步流星地直接跑起来。
“咋?咋回事!”
还没等季语澜问完,昭云扬起萝卜甩向那人,随后就是一声嚎叫。
“啊!——杀人啦!”
昭云拍了拍手,跃步站在萝卜车上开始演百戏,他此刻背着季语澜,面朝人群,在他开口之前,季语澜分明看见了他在背后偷偷朝自己勾手指。
季语澜整个人傻在原地,这是唱的哪一出?!
昭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前面两圈听个完全,“乡亲们,我打的不冤,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此时路人看热闹不嫌事小,纷纷附和道:“什么呀!”“咋的了?偷你娘子了?”“做啥了?”
“他,赌,嫖,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卖给别人喂虫子,还偷别人家的孩子卖!”
此言一出周围人瞬间炸了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若是平日杂事也就罢了,竟然和虫闹有关,百姓全都开始躁动,想问话的想动手的都跃跃欲试。
还没的季语澜插上嘴,从人群中忽然又钻出一个人,“大家听我说!”
季语澜眼睛都要瞪得掉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去看谁,他思绪全乱了,身子僵得像霜冻了一样。
人群里冒出一个男人,脸上一把络腮胡,看着老实憨厚,“大家听我说!我作证,这位兄弟说的是真的!我家娘子去年给我生了个胖小子,他那时天天往我家跑,说什么沾光,来年也要抱一个胖小子,可是怎么样!他那天半夜偷偷翻进我家后院,放了一个竹筒子在屋檐底下,我那时候哪知道那是啥呀,打开就是个破虫子,”
说到这人群又炸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还有人在尖叫,受了刺激的人有些还在四处乱跑,男人一脚踏在萝卜车上,把昭云挤了下去。
“大家听我说!我追了出去把他按在地上,他哭着求我别告官,给我一笔钱,我贪心啊,我收下了,后来城里闹了虫灾,我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根本就是要害死我的孩子啊!!”
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声怒吼:“什么?!打死他!!”
人聚集的越来越多,把季语澜都推出了三圈之外,他奋力往里拱却被越推越远,焦灼之时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把他拖出人群。
季语澜被挤得五官狰狞,他倒退着步子跟人走,终于到了边上才扭过头看见是谁。
“昭云?!”
话音未落,一旁又站出一个人,正是俞子清。
俞子清面露歉色,伸手为季语澜引路,“三郎,请。”
季语澜云里雾里,可侧首去看昭云,他早已经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哪是刚才那个仗义的扔萝卜英雄了!
“本来我打算直接在街上喊,但是还是觉得不妥,如此行事定会率先遭来的守城军。”
季语澜盯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昭云,“然后呢?”
俞子清垂首轻笑一声,随后看向昭云道:“我进城之后撞上了昭郎君,他是打算直接去拿人的,我也觉得不妥,所以就结合了一下。”
季语澜并非痴傻,自然听懂了是怎么回事,“你...”
俞子清自知办事欠妥,忙退一步躬身请罪,“还请三郎恕罪,是下官的主意,昭郎君只是配合下官。”
季语澜心里默念几遍心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俞子清见他神情异样,以为他是真的怪罪,刚要跪下告罪,却被扶住了手腕。
“行了,我没怪你,我是怕你们出事,你看那边差不多了赶快叫人撤,换西市去喊,他们也抓不到你。”
俞子清埋首行礼,“三郎说的是,我这就去吩咐。”
“成,你去吧,我和昭云先离开这。”
“是,下官叫人送二位。”
季语澜摆了摆手,拉着身边的人往前走,“不用不用,你快走!小心点!”
“是。”
出了东市,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互相审视。
昭云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先开了口岔开话,“怎么,你那不顺利?”
季语澜本来还板着脸,知道他是故意往别处说,又气又想笑,“你怎么能露面呢,你可知危险二字怎么写?”
昭云面色淡淡,很自然的迈开一步走向季语澜,为后面行过的牛车让开了路,“他们露面就不危险?”
这句话不假,季语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陷入了极端中,他也说不话来。
“怎么。”
季语澜黑着脸,撇开头看着别处,不答话。
昭云忽然抬起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随后将手伸在他面前,“你已经将我涂成这样,除了你本就知道我是谁,旁人如何认得出来?”
季语澜没想到昭云竟然在给自己台阶下,嗓子眼里的自责和担忧滚了几遍也没说出口,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的手。
昭云看他痴痴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走罢,你也不必再去同其他户说了,我已经交代给了他们,你现在应该回家一趟。”
季语澜闻言猛然抬头,焦急道:“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昭云唇边挂着淡淡的笑,随后摇摇头道:“没有,俞子清刚从说你父亲把朝廷回你的文书带回来了。”
不知为何,季语澜总觉得这封文书来的时机过于巧合,不知道是好是坏,“嗯...那我们先回家...”
季语澜心里悬着初生灯笼,一路上磕磕绊绊,满面忧心,季老爷子也坐在家里,也摸着胡子连连叹气。
下人早就接吩咐等在大门口了,盼着好半天终于见到人回来了。
“三郎!你可算回来了,快,老爷在前堂等你呢。”
小厮拼命地挥胳膊,季语澜没走到门口就听见瞧见了,脚步也更快了几分,“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小厮驾着人的胳膊朝院里走,一边走一边交代道:“小的也不知,不过老爷面上黑的很,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行,你就别跟去了,去了再挨训,去吧。”
季语澜脱开小厮的胳膊朝后看,昭云很自然地同他脚前脚后一起进了前堂。
“阿爹?”季语澜焦急时十分,也忘了行礼,直接走到老爷子面前去问话。
一声阿爹传入耳朵里,季老爷子反倒是长抒了一口气,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又将拿封文书叫人递到了季语澜手中。
信中内容十分简明扼要,总的来说就是朝廷已经知晓此事,并且十分重视,最关键的是,陛下要求季语澜十日内查明真相,康王辅之。
康王?季语澜眼前恍是一黑险些将文书扔了,昭云没有特意去看,远远一扫也看到了文书中的内容。
“阿爹...为何要我...?京城的录物局不是已经有另外一位?”
季老爷子摸了一把胡子,手指在茶碗边上摩梭磕点,良久才道:“那一位已经下了大狱,若是你这封信陛下看不到,恐怕这虫闹的火已经烧到宫里了,陛下一怒之下将他革职查办,现在也算你全权掌领事录物局了。”
季语澜闻言反是一惊,反问道:“不是,阿爹,那这封信是你交给陛下的?那既然他已经革职了,城里那个神医又是哪来的?”
季老爷子长叹一声,那口茶到底是没喝下去,“不是我,是康王,这差事也是他应下的,你该明白了罢,那个什么神医,我不知细节,但一定不是官家派来的。”
随即屋里几人陷入缄默,昭云淡淡一声打破了安静,“文书是哪日下达的。”
季老爷子抬头看向前方,思索片刻道:“约莫三四日前。”
季语澜心头猛然一颤,三四日前...自己还未去康王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昭云已经先一步想到因果,他侧首去寻季语澜的目光,却只看见了一副紧凑着眉眼的愁容。
季语澜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坐在椅子上久久未言,反倒是季老爷子先释然开口,“你也不要有过多负担,如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烧虫捉虫的事情陛下已经尽数知晓,有康王在,你就算查到了不该查的,也不会显得贸然。”
季语澜满目不安,垂着头答应道:“嗯...这几天我还是出去住,过些日子事情差不多了再回。”
季老爷子摆摆手,也不再赘言,“罢了,随你吧。”
季语澜临走之前家里人又给备了些数九天下加厚的褥子和吃食,可惜两人却不是回小院,也就只好作罢,昭云一直都未说自己的想法,季语澜也没有追问,反是自己先在脑袋里整理。
很显然是康王同陛下说明的驱虫一事,不管这个接班的帽子到底是不是落在自己头上,它都是一个保命符,既然如此,康王一定不是始作俑者,也没有想对自己下手,季语澜想到这心里也不由轻松一些,毕竟幼时二人情谊深厚,断不该走到互相残害的歪路上去。
文书是陛下点内阁草拟下达的,看来康王也是知晓的,如今还真得回去好好问个清楚。
“昭云,我们还得去王府,你可有其他想法?”
昭云本是仰头望月,闻言侧首看向他,将发冷的双手收回袖子里,“未有,该先听听他怎么说。”
“嗯,走。”
与寿早已知晓二人行径,此时正在王府中等待季语澜回来叙话。
两人刚走到门口,王府家的下人老早就笑盈盈的将二人接进门,不用细问也知道,主人就在家等人回来呢。
季语澜无端有些烦躁,挥退了周围所有的人与昭云独自进了前厅,王府的下人都十分有眼色,自然也不敢贸然多话。
与寿一袭蓝靛黑袍,金钗黑发,正端坐在堂前正位,笑着抬手邀请两人坐下,“如何,事情可办的妥当?”
“王爷既已知晓,下官也无需赘言。”
与寿察觉到他的不快,也不放在心上,反是笑着叫下人替他二人倒茶,“你这颇有责怪的意味,不过此时确实是我办的不妥。”
季语澜听的额角抽动不止,心里的火腾腾的烧,奈何自己为人臣子岂有以下犯上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有其他人在。
“下官不敢。”
与寿撇了他一眼,随即将周围多余的人挥退:“哈哈哈哈,季三郎还是小孩子脾气,不过眼下还是先说正事,你今日再访虫闹民户家中,可有新的发现?”
季语澜梗着脖子喝茶,一口接着一口,好半天才顺了气,昭云在一旁看个乐子,两眼半闭半睁,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
场面着实好笑,季语澜将茶碗重重置在桌上,侧首道:“实不相瞒,王爷,今天确实是有新的线索,可你既已知晓文书下达,又为何要纵我找人去东市闹事?”
与寿堪堪一笑,并没有言语,只是抚着手中的玉葫芦把玩,却不给季语澜一个解释。
“王爷,你...”
季语澜的下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面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通报加礼拜不过眨眼之间,人就已经跪到堂前了。
“王爷,宫里回了话,长菱公主已经离宫回府,经查证,公主举荐的人早已横死荒林,之前大肆收虫的神医如今不知所踪。”
季语澜听完脸上彻底阴沉下来,死了,就这么死了?长菱公主离宫,难道是为了避嫌?
与寿:“嗯,下去吧。”
“是。”
人走之后屋里陷入死寂,看来今日的闹事无非就是为了让凶手恐慌,在民间已经大患如此,想偷天换日继续操纵关节饲养毒虫,早晚会被发现。
“三郎如今可明白了,这闹得不仅有用,还把人吓跑了。”
季语澜长叹一口气,握拳倚在桌旁,忧道:“王爷,那人死了?可能让仵作验尸?”
“我已经安排人去办了。”
季语澜脑袋里还在转着事情,忽然昭云碰了碰他的胳膊,用唇语提点他道:“养虫。”
经此一说,季语澜猛然想起那夜遇见的送虫的人,这件事确实得让与寿去办,而自己来寻他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王爷,元月十日夜里,我与昭云在街上撞见了送虫的人。”
与寿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送虫?”
季语澜颔首道:“正是,这几日我没有说也是怕王爷以身涉险,但如今凭我一己之力这关是过不去了。”
“嗯,继续说。”
季语澜侧目看向昭云,然后继续道:“那日我与昭云在小院,子夜时分路上还有循规的脚步声,我们便起身去看,趁着他们交班之后在巷子里堵了一个人。”
与寿不等他说完便插话道:“人如今在何处?”
季语澜喉头一滚,这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怎么说,自己给人放了,你一个小小录物局的芝麻官还当起了活佛?
一筹莫展之际昭云替他开了口:“王爷,那人生性狡诈,趁我与季察事在民户门口作记号之时,偷袭于季察事而后逃窜,为保季察事安危无虞,下官没有去追。”
说的好!说的太好了!季语澜心里眼里给昭云送去了万笔秋波,这借口实在满分。
与寿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情,反是关心道:“你可伤了身子?”
季语澜愧然摇首,惋惜道:“没有,不过放跑了人,实在是不该。”
“无碍,跑了人事小,你没事便好。”
“是,谢王爷厚爱,不过人跑了是跑了,该问的也问清楚了,那人曾言这虫生来就是幼体,或者说是他们见到这虫的时候,就已经是条状了,而不是卵。幼虫需要血肉喂养,他们应该除了送养之外也买卖幼童,来养幼虫。”
与首闻言点头道:“这么说来这些虫子再寄生在民户家之前,也是需要喂养的,若买卖无法接济,恐怕偷盗孩童也是有可能的,那人可说了虫舍在何处?”
“不曾,他说他们在每个环节前都是被遮住眼睛的,有专门的人将他们带去某处行事,但我想应该就在槐州城内,因为他本就是槐州人,周围同他一起行此事的也是本地户。”
“好,我这就命人先去逐户排查,他们行事可有什么特征?”
季语澜仔细回想一下,总结了几点,“青壮年男子,家中有妻儿或老人,夜里行事,都有统一的黑袍夜行衣,饷银不时但极多。”
“来人。”
“是。”门外的护卫几乎是在与寿说话的同时就进了门,这说明堂内的话他们早已尽收耳中。
与寿重新将玉葫芦握在手心,冷眉俯视着堂前的护卫,“让俞子清带着人去查。”
“是,王爷。”
人走之后,季语澜犹豫很久才继续开了口,“王爷,还有一事也十分重要,不过我的身份不便...”
“但说无妨。”
“那人说过这些闹虫灾的家中就是有人故意贩卖的,今天东市的事情王爷自然也是知道的,我...”说到这季语澜有些迟疑,但须臾之后便决心开口,“有些商贾权贵有权有势,臣确实无法亲身去证,可否请王爷派人去调查。”
话说得十分隐晦,但季语澜看着与寿的神情总觉得他知晓自己心中所想,话毕他就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随后就听见与寿缓缓道:“好,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