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彻底成了兵分两路,季语澜和昭云再次回到了录物局,接待着熙熙攘攘来重新报官的人,康王则动身去了那几家“权贵朝臣”的府上。
冷清的县衙地牢彻底热闹起来,从壹号到贰拾人都住满了。
“欸欸欸,季察事啊,这再抓下去,县衙都没地方关了啊!”
季语澜怒得火烧眉毛,手中的笔杆子恨不得掐断成两截,他面上很少有脾气,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如今阴森森的样子让衙役们都不敢上前了。
“关不下送到槐州官府去!”
“诶诶,那那可得要盖章文书啊,咱有吗?”
季语澜觉得这几个饭桶实在是给人添堵,抓着一旁的墨块朝人命根子扔过去,“你他娘的不废话吗!快滚!”
小衙役身子灵巧,一下就躲开了,也看出了季语澜是真的火了,拍了两句马屁就顺着人缝溜了,他挤出人群回看过去,这些人从县衙的正门口一直排到了一条街尾上,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啊!
他捂着裆部后怕,喃喃自语:“这么多...那些人真是狠心,自己娃娃都害呀!”
昭云一直在帮忙梳理卷宗,毕竟最开始这些东西也都是他记的,如今想添补删改也多半都需要他亲自来弄,只不过多了一项,需要季语澜将罪名定下之后再交给自己重新记录。
人只多不少,为了钱的,为了情的,为了一些不知名的所谓,亲自葬送那些还未体会人世婴儿的命,那些活生生的人,与地狱恶鬼又有何两样?
季语澜只觉得心越来越冷,满目疲惫与绝望,外面拥挤的人已经没了最初的喧闹,从怒骂一直到无声悲鸣,只需要半日的时间。
昭云将一切都看进眼里,凡人总是不堪心魔,尽数怨怒由心生,由心灭,永无止境。不知怎么他竟生出一丝同情之感,却不知改从何说起。
季语澜终是觉得厌了,无力地将笔搁下,朝面前啼哭的妇人挥了挥手,“回吧,等结案后将罪再定,一切便结束了。”
季语澜说完刚要起身离开,怎料对面的妇人忽然叫住了他,“那...那他还能活吗?我...我没了丈夫自己要怎么活啊!”
迈步的人挺住了动作,百味心生最终只剩下苦涩,季语澜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度抬步离开。
“明公!!”
妇人仍在后面哭号,一旁的衙役赶紧把人拦住推到堂外,由着后来的人继续录话。
季语澜独自沿着石墙走到县衙的侧门,驻足在门前欲走欲留犹豫不决,身后响起雪上脚步声,季语澜闻声回头去看,原来是昭云。
“你怎么也出来了,那还有人么。”
昭云点点头,学着他的模样一同背靠着墙站在一起,像两个看门的童子,“刘主簿在记。”
季语澜无奈笑道:“那便好,你也累了吧。”
“嗯。”
昭云侧目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一时间似乎与曾经的记忆重叠,下意识的就要抬手去触碰他的肩,却被季语澜的问题打断。
“你说他们会把虫舍建在哪里,总不该是街上哪家民户里,这样也太过于冒险了。”
昭云轻咳一声,将半举的手收回,假装遮在唇边掩盖咳嗽声,“确实。”
季语澜自顾自地继续念道:“要人少一些,但是不要太偏,恐怕那里需要很多的木头才能让虫身不受风寒困扰,木头...”
木头?
两人四目相对,心里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刘思财!
季语澜看着昭云也知会了自己心中所想,先一步开了口,“若是大张旗鼓的去问,或是让康王去威逼,恐怕是不成。”
昭云微微颔首,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想来他家经常搬货的工人也许会知道,或者有账目?”
季语澜奋力点头,迎着傍晚迎雪的光泽看向昭云,“对,不管是什么,若是一大批或者源源不断的需要木材,一定有痕迹可循,那我们...”
“晚上。”
季语澜闻言停顿了一下,思考后还是犹豫道:“这样有些过于冒险了,不可不可。”
“你该信我的能力,嗯?”
这话让季语澜有些不知所措,他怔怔地看着昭云,不知道该怎么劝阻。
完全找不到理由!
“那...那我们也得先告诉王爷一声,万一有危险,咱们也好有个救援不是。”
昭云温和道:“那是自然。”
季府。
季延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朝着下人大叫道:“谁,谁来了??”
“回大郎,是...是康王...”
季延声音有些发颤,倒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稳定了神色之后才道:“去,快去请,不对,老爷,老爷在哪?”
“老爷,老爷好像去张公那品茶了。”
季延不自觉地眨眼,话也有些急,“快,你快去把老爷找回来,不对,先把人请到前堂再去!”
下人看见他的模样也慌了神,以为大名鼎鼎的康王是来抄家的,吓得连连弯腰,“是是,小的这就去。”
季延把家里上好的茶全都搬了出来,叫下人连着烧了两壶的水,与寿缓步至前厅的时候,正看见他在弯着腰在桌前沏茶。
与寿将一切看在眼里,嘴边的笑带着不知名的嘲意。
季延一扭头正和他撞了个正着,他本是打算将一切准备妥当自己再去门口迎,这人直接进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问自己大不敬的罪?
“王...王爷,王爷恕罪,父亲出门会客,是我礼数不周没有亲迎王爷。”说着季延就要跪,却被与寿拂袖劝下。
“说的好,你确实礼数不周。”
一句话让季延面色冷的透彻,人都不知道该跪还是不跪,下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前厅宛若霜冻。
“我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是单纯尽职,来寻访遇难的百姓,自然,也包括季家。”
季延喉头滚动,话就在嘴边却不敢说,言多错多,现在只想着自己老爹什么时候能回家来,这尊大佛自己实在是得罪不起。
当朝三公九卿一半都与康王与寿交好,陛下也是权倾于他为与长菱抗衡,一句话错了,日后不知道要拿几条命去偿。
“是...王爷心系百姓...”
与寿于季家而言是客重于主,自然坐在正位,随从的护卫也都进了堂,黑压压地站在两侧。
“本王不想听废话,今日来此是有几句话要问。”
季延弓着身子在堂前,头也不敢抬,只是小声地应下他的话,“是,王爷请说,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与寿低眉一笑,嘴角反倒是向下弯了弯,“很好,那本王便开面见山了。”
季延哪有心思去听问题,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家老爷子什么时候回来,与寿说的上一句话他连听都没听进,正巧他走神的模样叫一旁的护卫看了个正着。
“王爷在问你话!”一声低吼从耳边传来,季延险些吓得跪在地上。
季延哆哆嗦嗦地重新躬身行礼,微声道:“是,王爷请说...”
“你新置的三千亩田产从何而来。”与寿的声音浑厚低沉,每一个字传到季延耳朵里却都像宛若炸雷一般。
他两手交叠行礼,此时已经颤得几乎要分开,季延恐极怕极,话到嘴边全都噎回了嗓子里,“我...我....”
与寿抬眼去看,质问声缓缓而出:“嗯?”
季延强喘了几口气,抿着嘴唇往出蹦字,他不得不说,既然康王已经问出来,那必然是早有准备,若此时自己扯谎,那定是要掉脑袋的,“是...林,林代行所赠。”
与寿慈眉善目地坐在椅子上,玉葫芦在他手中翻转不停,“三千亩,赠?”
季延吞掉紧张溢流的口水:“是...”
“因何赠。”
“因为...因为我与林...林家交好,故而赠之。”
与寿点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很好,前日我听陛下同我说,林代行荐你去做槐州县卫领军,我只是不解,如今那位置不是当今徐则正所任,公干勤恳,何须再换?”
“我...我不知啊...”
与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头微笑着继续道:“你的二子死时,你在何处。”
季延只觉得每句话都在把自己往锁套上引,但自己却不敢不应,季老爷子迟迟不回,恐怕是已经被康王在路上拦住了。
“我...我在乐府饮酒。”季延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头埋的更低。
“哦,这样。子清,来,将证人供词递念给他听。”
说完俞子清快步上前,将袖中白纸卷轴抽出展开,字句读出,“廿一日晨,望季延行于清然当铺前五步处。廿一日晨,季延于清然当铺取赎田产三千亩,押金五十两加之取赎两千五百两全部付清。廿一日夜,望季延从林府侧门而出。”
念完了他整日的行程,俞子清便退下,堂中央空留季延一人,与寿耐心十足,迟迟未表态。
“这...这是我个人私事,与...与案情无关啊...”季延的声音在发抖,一句话说的虚虚不实。
与寿垂下眼眉,一笑辩之:“我何时说有关了,这是另一码事阿,有人状告你私买官赐田产,买卖官职,阿~还有猥亵闺阁女子。”
他的语气很轻,末尾又微微提高了声音,一句话不过眨眼的功夫,季延的心已经犹如沸锅里的红肉,死透了。季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自己的家族搬出来救难,“王爷,王爷明察阿,那确实是赠田阿!家父,家父知道的!”
“哦?”与寿缓声回应,随即从雕花木椅上站起来,踱步至季延面前,“季老知不知道,与我无关。”
话音未落,一旁站候的侍卫已经大步上前将地上的拖起来,俞子清顺势把话尾收全,“既是有人状告,按照律法自是要将人拿下送至司查处,得罪了。”
季延挣扎着昂头,不管不顾地嘶吼:“证据在哪?你们敢在相府随便拿人?!”
与寿侧首看向他,自上而下地蔑视令季延不敢在乱叫,“你的林岳丈早就把你卖了,蠢货。”
季延彻底傻了眼,原来这一切都是圈套,可是明明最开始是自己有求于人,究竟是何时掌心翻覆受了他人的玩弄。他也不再挣扎了,任凭侍卫把自己往门外拖。
此边事了,与寿一步也不想在季家多作停留,季相公那边恐怕就要陛下亲自去问了,身后事已与自己无关,是时候该去问问季语澜的那边情况了,他心中如是想这,不缓不急地向季府外走去,身后整齐的护卫盖过了后方府院中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有此作乐,到是显得滑稽几分。
还未日跌时辰,季语澜和昭云就从县衙侧门离开了,县官老头儿接了康王的文书,明后天就能从老家赶回来,如此一来这些琐事也算有人接手了,叫季语澜大松一口气。
季语澜迈着碎步匆匆迈上王府大门口石阶,低着头客气地询问门口的小厮,“王爷可回来了?”
小厮把扫帚搁在身侧,热切地回道:“还没呢,听说今天有好多事情,王爷刚叫人回信回来,说晚膳在宫里用了呢,同陛下一起。”话到后面小厮眉梢都带上了骄傲的神情,好像他已经在场了。
季语澜抿抿嘴唇,将冻得通红的手收回袖子里,侧首看向一旁的人,用唇语问道:“如何是好?”
昭云照例只是点头,温润回之:“先吃饭。”
三个字把门口扫地的小厮从美梦中打醒,他都忘了两位是王府的座上宾,主人不在家也得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还让两人在门口站了许久!
小厮吸溜着鼻涕,把扫帚搁置在门侧,赶紧拱手把人迎进去,“小的失礼了,王爷特意吩咐了叫厨房做二位的晚食,是我多话耽搁了,二位快进!”
季语澜客气地笑笑,随后贴着昭云进了大门,王府里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辰时要浇水的花绝对不会拖一刻,所以两人的饭也早就准备好了,刚过了照壁扭过身来,就撞见了一群下人。
“哎呀!季三郎可算回来了,我们都等好久了,快请入堂!”
季语澜违和地扯了扯嘴角,然后余光就看见昭云先一步循着饭香味去了,他怕别人说他不知礼数,赶紧追了一步和他齐肩而行,“好...好...”
梨木圆桌上八菜一汤,丰盛是不言而喻的,淮南淮北菜系也是各分一半,季语澜一眼就瞥见了那坨猪肘肉,下意识就想坐在那前面,好让昭云坐在素菜前。
还没迈步,没想到一旁的下人就为他拉开了木椅,刚好是主位的一侧,季语澜也是犯了糊涂险些闹出笑话,这是王府,处处有尊卑辖制,自己不该草率。
转念一想其实自己是心虚罢了,小时候也没在意这么多,于是又摆出了相公家公子的架子,“你们退下吧,我们吃过还要出去办差。”
“是,季三郎有事唤我便可,我就在门外候着。”
“好,去吧。”
话音未落,趁着下人转身的功夫,昭云已经瞬间屁股落凳,抄起筷子开始吃,季语澜先是惊了一瞬,然后便失声笑道:“你好会看场面,怪不得我阿爹那么喜欢你。”
对面的人露出无辜神色,说着话但眼睛一直在筷子上,“那是自然。”
“你好不禁夸,也确实委屈你了,知道你爱吃,咱俩一整天却都没闲下来。”季语澜自顾自的呢喃,手里却不停地给他夹菜过去,不一会儿昭云的菜碟中就落起了七彩色的素食山。
“王府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的味道,挺好...”季语澜捏着筷子看着菜,却并无胃口,他想着白日的事情,那个妇人的话,心底的绝望感久久不散。
正想着出身,门外忽然匆匆传来脚步声,季语澜刚抬头,门就被推开,进来一个跑得上下气儿都不接的侍卫。
“季,季察事,王爷密信命我来寻你,这,这是调兵符。”
季语澜立刻放下筷子,连腰带都没整理就抓着佩刀要起身,“什么?你话说清楚。”
“是,属下失礼了,王爷本在宫中与陛下用膳,但是后来长菱公主也被宣去了,王爷有意要拖延所以迟迟没有出宫,属下刚接到王爷的字条,虫舍也许就在宣坊和南门处,但不清楚具体,所以需要季察事亲自调兵去查,事出紧急,需得尽快动身。”
季语澜侧身看向昭云,随后迅速理清思路,昭云也顺势放下了碗筷,就静候在桌前等他的下话。
“可调多少人来?”
侍卫心算后迅速答道:“回季察事,一百人。”
“行,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带我过去,要五十人,你再找一个人带昭云过去。”
“是。”
话音未落季语澜反到是从门槛迈了回来,走到坐着那人面前,“我信你,若有危险一定要先退,切记。”
昭云缓缓颔首,起身与他相视而立却高出一些距离,他行了很随意的拱手礼,轻声应道:“是,下官谨记。”
季语澜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咽下了,“行,你叫剩下的人快些准备,你我现在就走。”
“是!”
昭云目送人离开才收回视线,看着门槛处因踩踏飞溅进的毛雪碎屑出神,直到院子里再次出现侍卫的身影,回神过后他嘴边提起一抹笑意,然后承着侍卫的让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