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车辇一直到最后一条街上,街边这条小河是护城河内外通渠的活水,即便是冬天也是流水,城里的人冬夏都会来放小河灯,平日只有零星孩童放着玩,佳节十分才能见到这宛若夜中星河般,星星点点连成飞梭银线的壮举。
季语澜也不例外,他小时候经常和康王在小年或是元宵的时候偷偷跑出来放小河灯,甩着康王府的侍卫几条街如此去捉弄他们,以换来与寿某片刻短暂的自由。
那时候的康王,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季语澜明显能察觉到他悄无声息的变化,自己说不上是担忧还是什么,总觉得他在脱离那个年少时陈旧的躯壳,变得陌生。
落榜后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季语澜如今变成了遥遥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官,难能可贵还记得童年乐趣,季语澜心里想着,嘴里念着,人是已经到了地方,却是摇摇欲坠昏迷不醒。
昭云负手站在窗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点亮小河灯,他们在静默中许下新岁愿景,心里或是期盼,或是憾然。
他的眼底倒映着杏色光亮,视线跟随着飘零的愿望逐渐远去,昭云开始慢慢回忆自己的从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妖物,可以化为人形,却不懂他们的言语和情感,乏味失色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昭云已经记不清细节,直到他开始接触凡人,在他们的城中生活,一切开始有了颜色,喜怒哀乐甚至七情,本是记忆中的常事,但这些统统都变成了结局。
没有过程。
昭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什么东西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直到他现在才渐渐明白,他失去的并非是记忆,而是七情。
他渡劫时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他却只记得承下了天雷,顺利飞升,却不记得除此以外的一切。他在自己还是妖时成过亲,与那人直到白首百年,他却也只记得自己成过亲,和谁,长什么模样,全然忘却。
更别想成仙之后下凡历劫时候的种种,有关于情,几乎也是记不得的。
从前在天上的时候,有人托红鹤来问他是否有意与他人结成仙侣,当他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是不解,亦或是现在,当他看见季语澜同父母言话诉情的时候,他竟也难以分辨那是如何的心绪,他可以万物百事都从书上学,但终究并非自己能领悟了的,就只是学。
然事无终绝,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季语澜,他能感知他的情绪,是喜是悲,似乎变得十分清晰。
他也问过红鹤关于此事,但后者给出的答案也只有沉默,这样的形容太过于笼统和模糊,红鹤无法理解他的诉求,他也无法清楚的告诉他的困扰。
昭云转过身看着床榻上睡得昏沉的人,眼底流露出释然,他缓步走到榻边伸手去拉他的衣领,取出小黑石头。
他今日饮酒不多,灵力未减,所以渡给小黑石头也是绰绰有余。
昭云将石头托在手心,另一只手起伏运力,片刻丝丝湛青从他指尖徐徐传出,又在小黑石头的身上隐没。
小黑石头变得更大了些,几乎已经可以将昭云的掌心全部盖住,恐怕日后随身携带变得有些难了。
屋里并没有点油灯,昭云只是借助着窗外微微透过的灯火光亮在施法,直到结束,指尖的光亮也消失后,昭云才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下一刻,他的手心里传来清晰的咳声。
“咳咳咳咳,老昭!你怎么才把我嘴打开啊,这么些天憋死我了你知道吗!我嘴都要成化石了。”
昭云闻言沉默不语,将小黑石头随手扔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哎!!疼啊!”
昭云回身寻个椅子桌下,一只手臂轻搭在桌边,黑暗中面向帷幔方向,“石头成化石,大树成桌子?”
小黑石头知道昭云在讥讽自己,也不去接他话,转而又去说别的,“要么你一次性把我原身全放出来得了,我还能早点化成人喝喝酒不是?”
昭云轻嗤一声,微微将视线上移,“放你出来不是听你说废话。”
“成成成,怎么样啊,这海棠精魄你有眉目没有?”
昭云嗯了一声,随后缓缓道:“没有,也有。”
小黑石头似是不满,一整块在桌子上坷拉坷拉的滚动,一边滚一边念叨,“你有没有也得有,不然我得跟你遭多少罪。”
话刚说半句,小黑石头忽然嘶了一声,疑道:“对了,那小子什么来头啊,根骨可不像是凡人啊,红鹤查出什么来了没?”
黑暗中昭云微微摇头,回道:“未有,今年是法渡最后一年,恐怕诸仙不是下凡消灾就是去闭关了,问不出一二。”
小黑石头闻言叹息道:“也是,你说这不知是敌是友,在你身边终归是不安全啊,你怎么看。”
“该来的总会来,我下凡也并非是仙体,只是红鹤留我几分灵力好解决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生老病死总会是有的,若是横死,也是常情。”
小黑石头又嘶了一声,反驳道:“你说的什么话啊,有祸咱们避了不成了,你活到寿终正寝,或是找完精魄就让红鹤提前接你回去,哪样不必横死好!”
昭云没有说话,倚着桌子无声阖上了眼睛。
小黑石头见他不说话,也知道他心中忧愁,于是安慰道:“没事,你死之前我先替你挡一下,反正我是仙石,死不了。”
昭云语气略有不耐,敷衍嗯了一声。
“哎哎哎,要么你这么试试,你不是问他做梦了没,反正他罗里吧嗦也说不清楚,你要不试探一下?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
昭云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但这梦如何试探真假?
凡人会做梦,是源于他们生活中的琐碎,是联想,是憧憬,一切都有迹可循,但仙不会做梦,神仙的梦都是往日记忆的缩影,或者说就是回忆本身。妖就更不必说了,压根没有梦这一说。
昭云语有叹息之意,低声道:“怎么探?”
小黑石头思考片刻,随后出声道:“就是,若是某刻发生了什么...你觉得这件事一定会深刻烙印在他心神的情况下,拿灵力去干扰他的思绪,稳固对这件事的记忆,助他做梦,等他做了梦,你看看梦见的和当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丝不差,还是一些乱七八糟不相干的,这不就知道了?”
昭云将视线收回,重新审视起小黑石头,“怎知何为深刻?”
小黑石头又再桌子上轱辘一圈,懒洋洋的回答道:“比如成亲啦,这肯定不会忘吧?”
话还没说完,昭云的双眉就拧了起来,忍着厌烦继续听他说下去,“或者失去双亲?...这咒人不太好哈...反正就是这种吧,你应该能明白,反正你就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你就试试,有事没事就试试,总可能碰上可称得上深刻二字的事情了!”
说话间帷幔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季语澜翻了个身后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小黑石头吓得赶紧闭上了嘴,轱辘一下滚到昭云的手边。
昭云翻手送出一丝灵力,将石头外表又恢复成原本大小,他拾起石头走向床榻,却听见里面的人正咕哝着睡语,但听不清是什么。
昭云俯身将小黑石头塞在软枕之下,伸手去拉被季语澜踢到角落里的被褥,还没等摸到被子,就听见身下的人传来一声微弱的恳求,“好渴...”
昭云没有理会,继续将被子拉过来,随手给他盖上,他欲转身离去却听又听见季语澜呻吟道:“小毛...倒水给我...”
昭云的眉毛轻轻颤动,欲离去的步子也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抬步走向木桌,黑暗里传来哗啦一声茶水倾泄的声音,他再次走回榻边,却看见榻上的人已经翻身要爬到地上去了。
昭云见此又抽了抽嘴角,他一手稳持茶碗,一手将人从塌边抱起扔回里面,如此折腾之下季语澜终于是醒了几分,他眯着眼睛朝外看,就只看见帷幔外面站着个一身白衣的人,他还以为是见鬼了,吓得一下子睁开眼睛,倒抽一口气。
“阿!你.....你,鬼?”
真是恶人先告状,昭云气的想笑,索性将帷幔一把扯开,一字一句道:“鬼,我?”
季语澜可算看清了人,下一瞬立刻憨笑起来,“阿——不是,嘿嘿嘿,我醉傻了阿...我我...”
“水。”昭云一个字后将水甩到人的手上,随后转身回坐到木椅上。
季语澜双手接过,一饮而尽,他身上的衣服其实都还穿着,也就一个大氅解了挂在一边,他动作灵巧两步就下了床,他刚欲开口想问自己怎么在客栈里,余光就看见了窗外的微亮。
他先一步走向木窗,隔着雕栏向外望去就见河边的人已经几乎散完了,夜色中了了几盏小河灯已经灯如萤火,照不亮河岸了。
但季语澜仍旧欣悦,他只是醉酒胡言而已,没想到昭云真的把他带来看,是不是亲手放过也显得不重要了。
季语澜心思细腻,此刻更是为昭云行事所动容,他脚步轻巧走向昭云,借着余下的醉意语气也带了几分娇气,“昭云~”
“说。”
“我喝多了有没有胡言乱语的,我给你赔罪,嘿嘿。”
昭云轻笑一声,故意道:“有。”
季语澜没想到还真有,脸上有点挂不住,摸着黑走向昭云,拉着人的胳膊在他身边也坐下,“真有啊?没吐你身上吧,我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昭云开始胡编乱造:“你非要光着身子去看河灯,我拉你也不肯。”
季语澜瞪大眼睛,拉着人的手顿时一僵,他不敢相信地问道:“阿?我身上衣服完好呢,怎么会,会...?”
昭云嘴角噙笑,拍开他的手,故作正经道:“脱一半说冷,睡着了。”
季语澜:“...”
随后他抱着头哀嚎,嘴里念着自己再也不喝酒了,念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困意袭来,甚至都有些睁不开眼了,旋即他又轻轻拉起人的胳膊,声音略带沙哑:“是不是很晚了,我们今夜就在这歇吧,也别回家了。”
昭云没说话,仍旧借着黑暗注视着面前这个胡言乱语的醉鬼。
见对面的人没动静,季语澜干脆站起来走到人的身边,他一凑近,甚至还带着酒气,昭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季语澜讨好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边捏边问:“好不好?明天回去可以穿新衣服了。”
声音很触耳,还带着热气,昭云将头微微侧向一边,责道:“你刚才使唤我给你倒水。”
季语澜闻言阿了一声,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人也贴的更近了,几乎是伏在人的背上说话,也是因为他实在困倦,恐怕再几句拖沓就要睡着了。
“昭云...我给你使唤回来还不成吗...我好困...”
气若轻羽拂在昭云的脸侧,只觉有些刺痒,昭云站起时直接将人背了起来,后者刚发出讶声,昭云已经走到床榻边了。
“睡。”
话音刚落昭云就将人再次扔在榻上,季语澜裹着帷幔的一角就被扔进了被里。
里面没有再传来说话声,昭云也没有离开,直到从帷幔里悄悄伸出一只胳膊拉住昭云的袍摆,随后听见季语澜在里面用气声悄悄说道:“快脱衣裳睡觉。”
昭云只是笑,没有作声,片刻后被人拽上了榻。
软枕下的小黑石头方才听着两个人的话将眼睛紧紧闭起来,石头脸上一脸痛苦,他悔恨非常,若他长了手,一定要把耳朵也捂起来。
这小子分明就是看上昭云了,勾引谁呢,太荒谬了!
...
“王爷,可要给宫里回口信?”侍卫正站在门外,犹犹豫豫试探道。
与寿似有厌烦,眉头紧蹙,他将手边的薄纱拽到自己身前遮挡,随后向后仰倒在软枕上,目光朝向门口处,“去告诉陛下,我今日身体不适,等除夕夜宴再进宫。”
“是。”
侍卫很快离开,一旁等着王爷吩咐的随从们也纷纷退下,今天康王心情很是不佳,谁也不想去当出气筒,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缘是长菱的处置一事,康王和皇帝产生了分歧,她的死活确实是不重要,但她却恰恰是利益本身,康王想拿她牵制朝中右派,可皇帝却一心想让她流放出京去,两人说了一下午谁也没有让步,本来小年夜的家宴也是皇帝和后宫嫔妃独自用的。
与寿知道皇帝是怕极了,她一日不死,不离开京城,他怕是夜不能寐,日不能安。
如此僵持下去结果只有一个,就是顺了他的意,毕竟长菱一倒这朝堂上的争权之势也随之倾塌四散,将驸马一族连带他的亲眷全部处置,皇帝才真正拿了实权去,而不是步步都要考虑他们肯不肯,从不从。
罪人如何有口可言天下社稷?
但与寿却另有谋算,只不过没想到皇帝竟如此顽固。他将头微微侧向一边,眼底流露出讥讽之意,瞪了好一会儿远处的桌面,最后翻了白个眼才闭上眼睛休憩。
今晚上宫里不可谓不霄碧堂皇,所有的宫灯悉数点亮,灯笼也是新添了百盏,为的就是邀请百官赏子时烟火宴,陛下的心思谁又不知道呢,但凡被长菱一事波及官员,又安然无恙的,那是心里呈了康王的情的,既然来了这宴会,日后定是要一心向着皇帝的。
只可惜正主只到了一位,康王则一直拿身体不适推脱未去,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估计宫里也不会再来人催了。
思及此与寿微微叹息一声,他刚想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沐浴,却听见侍卫匆匆走上台阶叩门。
“王爷,有客求见,可要让他进来?”
与寿眉头紧蹙,声音低沉的可怕,“谁。”
侍卫一听不妙,哆哆嗦嗦赶紧把话说全,“是...是那位。”
“让他过来。”
“是...”
侍卫快步离开,脚下生风般逃离院子,那人在其实并没有在王府门口等,他刚叩了门,王府侍卫就将人请到前堂去候着了。
他身着缎面薄袄,披了一顶狐裘大氅,面上仍旧是一层短遮黑纱,听到侍卫让他直接去后院,他便提着手中的小盒子直接缓步向厅廊走去。
与寿支着胳膊侧卧在塌上,目光落在远处,直到房门白绢窗格上映出人的身影,他才安心地躺回软枕上。
黑衣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询问是否能进,他直接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之后才将风雪侵染的大氅脱至一旁,好不让寒气渡到榻上的人。
床头处三足金鼎纹炉熏着檀香,将屋里染的云雾缭绕,与寿半眯着眼睛看着人动作,半晌才出声道:“萧司公真是胆大包天,皇帝正给你们灌迷魂汤,你却跑到我这里来偷吃糕点,你可知道让宫里那位知道了会是什么下场。”
说完他哂笑一声,兀自将薄纱被褥掀至一边,帷幔下依稀可见他凌乱的中衣散在身前,嘴边还带着笑。
“除了你谁又知道呢。”萧问棠等自己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才走到与寿的榻边,他半靠着床栏一角,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等你进宫看烟火,你却道身体抱恙,我这不提着点心来探望王爷了。”
“哦?劳你费心了。”
说完与寿一把将人拽进帷幔,萧问棠结结实实倒在人的怀里,与寿似笑非笑道:“陛下生气了?”
萧问棠倒是没有挣扎,只是依着他的话道:“看面上是没有,陛下向来是依着你的,你若不去,他也不会如何。”
与寿闭了闭眼,似是有些困倦,他抬手捏向人的后颈,一边掐弄一边道:“我还以为你是陛下派来抓我进宫的,你一个人来,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问棠笑了笑,也学着他脸上的似厌非厌的神情故意道:“陛下派我来哄王爷睡觉...”
与寿倏尔睁开眼,被他的话惹笑,手上动作也轻慢下来,“驸马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萧问棠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欣赏那人的眉目而后徐徐开口:“和王爷想的差不多,按照日子来算,驸马的病到了今时今日早该已是膏肓之时,就算是那方子再神,恐怕想恢复如常人,也要个三五年,可如今驸马四肢康健,除了面色不佳,看不出是久病初愈的样子,甘南的镇边将军是他族嫡系,若要真仔仔细细的算,恐怕那位将军,也要掉半个脑袋,他若死了,谁为陛下守江山呢。”
与寿听他说着,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也没有闲下,一会摸摸人的鬓角碎发,一会捏捏人的脸,让萧问棠一段话说着说着都变了味道,语末粘腻不清。
“嗯,那我们可要公私分明,是罢?”
“是,王爷。”
与寿无声笑了笑,停语片刻,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他如今是要犯,自然是要弄清始末才能定罪,但也恰恰是如此,”
话没说完,与寿自嘲地笑起来,萧问棠不明所以,探头去看他的脸却对上了一双空然如寒窑般的眸子。
“我们还是上当了。”
萧问棠:“王爷的意思是?”
与寿少见极有耐心的同他解释:“驸马双亲早逝已久,他弱冠时便承了爵位,与公主结亲,所以他这一脉的人都要仰仗长菱,仰仗驸马,如此一来,才如旧璧垒新巢一样,尚有基础,才将这党派之网勾的结结实实,你以为长菱看上他什么。”
萧问棠眨了眨眼睛,拿下巴去抵人的锁骨,“王爷是觉得,这熬药熬到了时候,恐怕药渣子都变了味儿了?”
与寿笑而不语,将面颊上的青色短须强硬地往人脸上扎,“萧公比我那不成器哥哥聪明百倍,今夜就准你哄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