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小毛,新筷子呢,怎么还没有拿过来!”老管家站在八仙桌边高声催促,不一会儿小毛和其他几个下人将餐碗全都搬了进来。
搬字毫不夸张,季府上上下下几十人,除了设在堂内的家桌,外围几桌是下人的,东西摆置繁琐不说,还得按照时辰按部就班的来。
四个厨子今天早早就进了灶房,胳膊都抡得酸涩不堪,怎知这只是刚刚开始。
封赏赶在除夕之前便从宫里送到季家,季语澜官升二等,又赐了些田产外加京城一座小院子,两个姊妹轮番地夸赞季语澜,他此刻正美得没边际,仰躺在罗汉床上听着旁地亲戚对自己源源不断的赞美。
“哎呀,三郎阿,你表叔我像你这么大年纪还只知道钻书房呢,真是虎父无犬子阿!”
季语澜咂咂嘴,起身将小碗里的蜜饯仔细摘掉果柄,然后递到昭云的手中,谦虚道:“表叔哪里的话,您家里的粮食卖的也火热,既给朝廷解决了难题,又造福了百姓,岂是我等小辈能比得了功劳的?”
一句话把他表叔夸的山羊胡微翘,他其实来这不是为了夸季语澜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表叔见他对自己也没有生疏的意思,看来外人口中传来季三郎生性阴鸷,对人寒若霜冻的传闻分明就是造谣!
表叔心里笑得开花,索性也就开门见山道:“我的好外甥,你打算何时娶亲阿,你娘可愁坏了,跟你婶婶一个劲的念叨。”
季语澜闻言警惕起来,从罗汉床上坐直,一本正经不解地问道:“我娘不愁阿,她昨日还同我说男儿应当先为家国,再允自身,表叔是哪里听来的话。”
此刻季夫人在前堂饮茶时竟觉得耳朵隐隐发烫。
表叔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哈哈一笑,话题锋回直转,“那大侄子可是前者已然做到了,也该考虑考虑后者了。”
季语澜搓了搓手,将指尖的糖霜吹落,随后起身朝门外走去,“表叔阿,我肚子疼的不行,先失陪了,一会儿,一会儿回来说。”
话音未落人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昭云坐在表叔的旁边面无表情,像是一座雕刻精细唇红白面的神像,表叔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心底隐隐发颤。
两人相顾无言,昭云也觉得倍感无趣,索性也站起身欲离开桌案。
表叔哎了一声,本想问他季语澜如此婉拒莫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子,可你字还未说出口,昭云已经迈出房门了,消失就在眨眼之间。
表叔怔在椅子上,抬起手搓了搓眼睛,真是活见鬼了,气的人直接起身奔前堂去了,找小的找不到,老子还找不到?
季语澜哪里都不疼,人出了小院就直奔灶房去了,这会儿已经端着一盘糯米糕逛去后花园了,他刚从假山林走出来,想叫一个下人去把昭云叫过来,没想到一抬头人已经在自己面前了。
季语澜嘿嘿一笑,捉了一只米糕递到他嘴边,米糕刚出锅还带着热气,桂花蜜在白色光泽上更显金灿,“尝尝,很甜。”
昭云垂眸回以微笑,将唇抵在人指腹边,直接扬起下巴将米糕咬进嘴里,刹那间季语澜的手似乎轻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傻笑着将手抽了回去。
“甜吗?”
昭云微微颔首,品尝着桂花蜜清甜的味道,似乎有茶涩流连,又品满口香甜。
“我特意叫厨子留的,不然肯定要拿去给宾客当小食了,不止这些,蒸锅上还有。”
两个人在后花园转了一圈,盘子里的米糕也尽数下肚,两个人倚在长廊栏杆旁边看墙外枯树遮日的光景,估摸再有一个月,不再落雪,枯树便会重新抽芽,迎春生长。
“昭云,你说若是那怪人,为什么要阻拦驸马毁掉那些虫卵,若不是因这些蠕虫,他也不会变得如此模样。”
昭云闻言缓缓收回远望的视线,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像是差着三五岁年纪的兄弟二人,他垂眸去看季语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季语澜悻悻继续道:“难道这些虫子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用处?他想留下它们。”
昭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眉毛,触感来袭,冰凉若霜雪覆来,季语澜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抬起又放下,却一动不敢动。
“怎...怎么了...“季语澜声若蚊呐,他甚至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昭云将手中瓷盘放置在一旁的木栏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道:“也许怪人另有它物所求,是你我不知道的。”
说完昭云踱步向前,季语澜哪有心去管那个空盘子,快步追了上去,“那那,你可有所猜测?”
季语澜跟在人身后像个小顽童,一边问一边抬头看人的脸色,昭云闻言却只是摇摇头,说并不知晓。
两人在长廊上拖拖拉拉,两步一缓,下人还以为两个人是在争吵,不敢近身,谁知道是季语澜在耍无赖,非得问他为什么刚才摸自己脸。
可什么时候摸脸了?
昭云撇了他一眼,继续向前,季语澜穷追不舍,将人迈出的步子又拉了回来,“嘿嘿,你不说我可就要瞎想了。”
昭云微微眯了眯眼,语气颇有无奈,“我瞧你印堂发黑,便念了清净咒,如此你非要问个原由,那我便白念了,不灵了。”
季语澜拉着人手忽然僵住,神情变得扭曲起来,“你...你怎么不早说阿...不是,什,什么印堂发黑?”
话音未落,旁地就跑来一个小厮,摸着胸口缓了好几口气才急道:“三郎三郎,王爷派人来让你去县衙一趟,说是他今天要进宫去赴宴,顾不得了。”
季语澜的脸色青紫交加,昭云说的真没错,这不就来了。
“什么事如此着急,来的人可有说?”
小厮猛地点头,继续道:“有有,说是那个什么怪物忽然就不行了,没几口气了,叫您赶紧带上医郎去看看。”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随后拉着昭云就朝前院走,“你,你赶紧去后街李府去送个消息,就说事出紧急,让李景然赶紧来上衙。”
说着季语澜又补充道:“带着他的家伙事儿来!”
两人风风火火赶到县衙,路算不上多远,但数九寒天不光是脚下积雪碍人步伐,这有一阵没一阵的冷风才是真叫人受不了,季语澜双手都缩紧了袖子里,昭云面上看着温润无事,其实也顶着个红鼻头。
两人出门的时候几近日跌,季语澜只想快去快回,好能赶得上年夜饭,不然新岁一年实在算不上个好开端。
两人头顶县衙匾额,脚步匆匆,还没迈过门槛就听见后面传来唤声,季语澜皱了皱鼻子,回头去看,来者正是那个倒霉蛋李景然。
“你家离这近一条街,你怎么来得如此晚。”
季语澜出言随意,完全不似见了萧问棠那时的拘谨,因为两人小时便属实,那时候的李景然是几条街上有名的鼻涕虫。
没想到男大十八变,现在还长得人模狗样的,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娘子,还在县衙任着医郎的差事。
原本仵作也是他来任职,可县令觉得他长相文雅,干这种事情实在亏了人才,实则亏了相貌,实实则是收了李景然他爹五十两银子。
李景然憨厚一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嘿嘿,三郎你,你怎走的这么快,我还想去你家那等你一起走呢,这,这位是?”
李景然俊朗的脸上透露着说不出的憨厚,出言也是磕磕绊绊,更是憨上几分。
“昭云,陆物局新察事,跟我一起当差。”
“昭察事,好名字好名字。”
季语澜回以嫌弃眼神,催促道:“行了行了,快进去。”
县衙就留了几个慎刑司的人值守,这会儿估摸着都在地牢,门口也没人迎,三人径直奔后面去了,连县衙大门都没顾得上关。
季语澜弯着腰先下去,拉着袍子脚步匆匆,还没看清前面是何情况,就听见牢狱深处传来一声痛苦的怒吼。
似是悲恸似是煎熬,听的人心头一颤,很难不共情而视。
硕大的身体逐渐在三人面前清晰起来,只不过妖兽现在是匍匐在地上,看样子是依旧没力气再坐起来了,它呼吸十分粗重,季语澜感觉自己的肌肤都被它吹出的热浪所灼烫到,那妖兽两眼微睁,身上的伤口也因为没有及时处理而发红溃烂。
季语澜紧绷着下颚,难以描述那是一种如何的情绪,是畏惧,还是同情。他微微抬手,语气迟凝,“快,快给他看看。”
李景然闻言便掏出自己的药箱子,侍卫将牢门锁链取下放人进去看治,虽是形如病危,但侍卫依旧没有卸下警惕,几人持刀围站在妖兽的四面,长刀随时会刺入它的心脏。
季语澜看着李景然动作,却朝着另外一面开口问道:“驸马关在大理寺?那它怎么在这儿?”
侍卫闻言走到季语澜的面前,他声音压得很低,只容得季语澜一个人听见:“王爷将两人分开关押,但驸马在哪,属下也不知。”
季语澜哪能不知道王爷的心思,避嫌都避到自己头上来了,连录物局的铁笼都没用就把它悄无声息的送这来了。
“行,知道了。”
说着那边李景然扶着腰站直身子,然后鼓捣了一些粉末状的药,细密地撒在妖兽身体的伤口处,季语澜也有些心急,脚步不由自主向前几分,没想到却被侍卫拦下了。
“季察事,不可。”
季语澜没有苛责那个侍卫,反是会意地点点头,旋即去问李景然妖兽的伤势。
“怎么样,是因伤口溃烂导致的?还是它患了病?”
李景然将药撒完,又拎着药箱子往后退了几步,翻手拿出一个小胖子递给侍卫,“我,我医术有限,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病,不过从他气息精神上看,确是大限将至了,它伤口周遭红肿的厉害,我给他弄了些药缓解皮肉之痛,也只是杯水车薪,你,你要是能把它嘴掰开,把这药喂了下去,兴许能吊一条命到除夕夜天亮。”
话音刚落,昭云从季语澜的身后走出来,抬手接过那个药瓶,他走到侍卫身前站住,温文尔雅抬手示意,像他讨要长刀。
昭云一手执着刀,一手拿着药丸走到妖兽面前,季语澜的心几乎是要提到嗓子眼去,他想把人拦下的时候,昭云都走到它面前去了,一切都在瞬间便发生了。
妖兽似是有所感知,它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些,但四肢却不见丝毫动作,季语澜是如何都稳不下心的,还是出声道:“你,你交给他们去办吧。”
在场的几个人几乎都是绷紧了神经,昭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们眼中无限放慢,抬指,伸递,覆上那妖兽的长吻,动作很轻缓,但丝毫没有停顿。
药丸没入妖兽的口,消失不见,季语澜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瞪的发酸了,他两三步走到昭云的身后,同他一起面对着妖兽,身后的侍卫没将人拦住。
季语澜盯着它,它也看着季语澜,良久的注视和沉默后,季语澜问出了一个令人在场其他人难以置信的问题:“你为什么自残?”
李景然闻言有些茫然,同样,一旁的几个侍卫也是神色怪异,不知这话从何而来。
季语澜沉了沉眉毛,转首朝着几个侍卫道:“你们靠远些。”
“季察事,这,这似有不妥。”
“无事,一切我来担。”
侍卫和季语澜僵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默声退到了远处,几乎已经是快到地牢门口了,季语澜才将头转回来,此刻妖兽面前只剩下了三人。
“虽然你遭人毒害变成这样,但驸马已经伏法,你又,又为何...一心求死。”
李景然听着季语澜的话像是在听天书,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已是万分骇人,它,它能听懂人话??季,季,季语澜能跟妖怪说话!!
妖兽面露痛苦,眉目紧闭,身上像是在发颤,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季语澜的话,昭云看着它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他猜出了些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相信。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你若毅然要轻生,你也该留下些遗愿,我会尽量帮你。”
妖兽的呼吸开始变得更沉,也更缓慢,良久之后它的前肢稍稍向前摆动,与地上的草屑摩擦出异响,它的动作扭捏僵硬,费了好一会儿它终于将自己的前肢伸直到三人面前。
在三人的注视下,它轻轻抬起自己的爪,在地上敲击,只有短暂的一下。
季语澜语有惊急:“你,可以听懂,你答应了?”
说完它又抬起了爪在地上敲击,仍旧是一下。季语澜紧锁的眉头稍有缓解,他又向前一步,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到妖兽的距离。
“如今蠕虫已经尽数被剿灭,不会再有人受害了,那两个人...也,也会被正法。“季语澜只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他看着妖兽的精神更加萎靡,知道它再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会去万里乡将蠕虫彻底清灭,”话还没说完,妖兽忽然发出痛苦的低吼,随后无力恍若残肢般摆动自己的头颅。
“怎么,怎么了...”季语澜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得退了半步,远处的侍卫看见三人影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季察事?怎么了?!”
季语澜强摁下恐惧,向外面扬声道:“没有事!不要过来!”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季语澜鼓起勇气再次站到妖兽面前,“你...为什么要阻拦驸马毁坏虫巢。”
妖兽这次没有敲打地面,而是缓慢地睁开眼睛,又阖上,季语澜觉得自己有些乱了阵脚,他这样去问,它又怎么会回答?
季语澜想着如何换一句话让他能够用敲打表示,思忖间,妖兽缓缓长开自己的喙部...
“别——别——去——”声音如同人蒙着被子,又或是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的窒息求救,季语澜猛然抬头,连昭云面上也露了几分惊色。
随着话音落下,墙边的李景然也悄然滑倒在地上,人直接被吓得晕了过去。
季语澜几乎是断语难言,他的双腿发软,膝盖像是泡了水的棉花,惊骇下好半天才将一句话拼凑出来,声音带着颤抖:“你,你...你会说话....”
妖兽又闭了闭眼,算是默许了他的问题。
季语澜一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似人非人的妖兽非但能听懂人的话,还能学着说出来,这简直是极为可怖的事情,人最害怕的无非就是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事物,这无异于一个寻常人在某天突然变成了青面獠牙的禽兽,而你,随时会命丧于它口。
但它又会伪装,那他真的是怪物吗,还是会吃人的人。
“你...你说,别去?”
妖兽喉咙间发出沉闷的应和,然后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危——”
“我知道...你...”
妖兽像是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缓缓阖上眼睛,像是迟暮的老年人,正要说出自己曾经往事,“不——得——得——已——”
它正艰难的说着,忽然像是难以呼吸般,抽了一大口气回去,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念出下一个字,“他——你——别去——”
季语澜的恐惧渐渐随着好奇减退,他迫不得已想知道发生在眼前这个东西身上的一切,就好像这样,就能挽救些什么。
是那些百姓吗,还是眼前的它,季语澜一时有些恍惚,他双腿不自觉的松力,人也快站不住了。
“你在那日没有开口...为什么,为什么那日不说话...“他刚问出来,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季语澜觉得心口闷痛无比,脚下蓦地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