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澜是被昭云背回家的,而李景然是硬生生被拖醒的。
而它在两人离开牢门的那一刻便再也没了气息。
季语澜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屋里,他醒时觉得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他下意识地开口叫昭云,侧目却发现人就在桌边静候。
“昭...”
昭云起身走向他,将人的头从软枕上托起来,又加添了一个软垫,“醒了。”
“我...我怎么了,我们怎么回来了...”
昭云微微颔首,平静地同他解释:“也许你染了风寒,回来时我只告诉下人你睡着了。”
季语澜有些急,想坐起来一时失了平衡,幸好昭云眼疾手快将人揽住,“别动。”
“它...它呢...”
“没了。”
季语澜无力地闭了闭眼,将头靠在昭云的臂弯处,像是认命般自言自语:“我甚至未问他...家中可有...可又要照顾的人...我...”
昭云长睫轻动,随后另一只手运力点向人的后颈处,青色光芒转瞬即逝,季语澜却还在自责懊悔中。
季语澜的声音有些哽咽,眼角也湿润起来,“我...没能救它,就像没能救那些孩子...”
眼泪犹如叶上露水,无声滑落在季语澜的衣襟上,他隐忍着不发出声音,只觉得双眼滚烫无比,“昭云..我...”
“这不怪你。”
季语澜听着昭云的话,忍泪再也止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染湿了身前的被褥,“他,他...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惜自己的性命?”
“你知道驸马是什么时候病的么。”
季语澜闻言微微抬头看向他,仍在止不住地哭,“不...不知道...”
昭云垂下眼眸,低头去看身前的泪人,叹息一声,随后破天荒的和人坐在了一起,肩并肩靠在床栏边,“他身上的伤口...其实应该是为了治病割开的...”
季语澜初听没明白什么意思,随后他仿佛像是猛地被人推入了深潭,眼前又是一片黑,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更是错愕。
昭云知道他可能受不住,但却没有停下声音,“蠕虫的口器是短窄的锯齿,只能食肉糜,可成人的皮肤是完好的,他想脱胎换骨,一定不会只在病处下手。”
季语澜双拳紧握,手臂紧紧贴在被褥上,昭云每说的一个字,都是在重新刻印他的恐惧。
他,是真正的李言。
“是因为被关起来后,没有再用蠕虫治疗,所以...”
“别说了。”季语澜猛然睁开眼睛,声音带着哭腔,“别说了...”
昭云适时止语,他抬起手轻轻将食指贴在季语澜的眼角处,那处被热泪灼过如今正红的发烫,丝丝凉意侵入,季语澜的颤栗才稍稍平息。
“快子时了。”
季语澜睁开酸涩的眼,他望向窗外,院里早已点起红亮的灯笼,依稀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响。
一切来的都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他不知道如今正在深宫中与陛下对饮的康王知道了这个消息该是什么反应,而长菱,又是在这场闹剧里扮演怎样的角色。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小毛提着小灯笼在门口打算喊两人去吃饭,可门还没敲,人就已经出来了。
“欸?我还还没敲呢。”
季语澜微微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道:“走吧,别让爹娘等久了。”
“欸好,走啦走啦!”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季语澜平静的看着桌上的众人露出各自纷呈的喜悦,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安心的归属之感,昭云就坐在他身边。
直到京城钟楼的古钟在子时被敲响,季语澜望着远处飞升炸开的烟花,眼底映出夺目的彩色。
新元肇启,烟火照夜白,耳边是父母和姊妹互道祝福的声音,在嘈杂中季语澜发现了一如既往安静的那一小块地方,两人四目相对,都笑着看对方。
“岁岁平安。”季语澜将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放到昭云的手心上。
“嗯,岁岁平安。”
...
“陛下,康王爷说又染了风寒,不肯来啊,这可如何是好?”
与章眉目间被愁绪遮盖,语气也是淡淡,“再去...再去请...”
“是。”
得了旨意去请康王的大太监还没走到宫门,就看见上一波去的人已经回来了,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神色。
“怎么说,不肯来?”
“是...公公,这可怎么办呢,再请不来,陛下恐是要摘了小的的脑袋了。”
大太监长叹一口气,将双手塞进袖口里遮寒,他酝酿了片刻,竟然折返回去了,小太监不明所以,又急又慌的追上去问:“诶诶,公公,您怎么往回走呢,咱,咱不去了?”
“我去找萧司公,他肯定能将人请来。”
小太监没敢说话,只是撇了撇嘴跟了过去。
慎刑司大门紧闭,门口连值守的人都没有,大太监是打殿前来的,饶是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的,两人叩了门,很快便出来人迎。
那侍卫出来后见到二人先是一愣,随后不解道:“二位公公怎么半夜到访,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大太监和蔼笑答:“非也,这不是陛下让我去请康王进宫,初五团圆饭怎么能少了王爷呢,娘娘们也都在等呢,我思来想去,王爷平时和萧司公最为亲近,想让萧司公为陛下代劳,把人请来,你看看...这...”
侍卫听明白了头尾,面露难色,“公公有所不知,萧司公除夕夜里就将值守的名单排好了,他今日不在司里,说是正月里都别去打扰他,除夕夜之后我们连司公的影子都没见过,兄弟们去府上送礼的时候都没见着人,说是出京游玩去了。”
大太监本是微笑的神色如今也惨淡起来,法令纹在府灯的照映下更显愁容,一老一小僵硬的站在原地,这下彻底没了法子。
“二位还是请回吧,恐怕这忙司共是帮不上了,天冷,二位别染了风寒。”说完是侍卫将门一推,朱红大门似是将两人拍在外面,拍的人甚是绝望。
“公公,这可怎么办呢。”
大太监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道:“回吧,就算是掉脑袋,也没法子了。”
有人愁便有人愁上更愁。
季语澜除夕夜后就病倒了,一直躺到了初五,整个人入了夜便高烧不止,怕府里人看出他异样,每天白日醒的时候还强撑着四处走动,昭云只能在人身边暗暗使劲,扶着他装没事人。
季语澜知道自己身子本就孱弱,可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堪,风寒几许就把人激成了这样,自己还能不能活过而立?
季语澜头上盖着热巾,躺在榻上两眼发直,小毛是知道他病了的,这几天也是自己贴身伺候着,帮着他一起瞒着季夫人他们,眼下小毛正蹲坐在火炉边上烧水,等着给季语澜替换下凉了的热巾。
“小毛...”季语澜声音略带嘶哑,听着十分可怜。
“诶诶诶,在的,咋啦,不行了是不是?我我去找医郎来。”
季语澜无声闭了闭眼,心说自己还没到死那份呢,片刻后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念了两个字:“笔墨。”
“笔墨?”小毛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朝窗边的桌案寻去了。
昭云坐在桌边饮茶,看着小毛忙前忙后但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不是因为他没有眼力见,是因为在场的两位都舍不得让他十指沾了阳春水。
“来啦来啦,三郎你在床上怎么用?”
季语澜扯开被褥,自己朝后面拱了拱,小毛见状急忙放下东西去将人扶坐起来,“三郎小心着,被子别掉了。”
季语澜叹息一声,随后接过小毛手里的毛笔,在矮脚竹桌上开始书写,小毛没特意去看他些什么,拿了东西便噔噔又跑回炉边等水开。
榻上响起手掌侧边擦碰在宣纸上的沙沙声,季语澜的动作写写停停,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放下毛笔,将宣纸卷合起来。
“小毛,明日将这送到康王府去。”
小毛闻言过来接走东西,又将小桌也撤掉,“好,我明天起早就去。”
“你也别忙了,回去吧,不是还要去看花灯吗,一会儿人少下去也没趣了。”
小毛被戳破心思,索性也不装了,嘿嘿一笑:“三郎最好了,我明天早上就去哈,我先走了!”
“去吧。”
季语澜说完靠在床栏边,心里还一遍一遍想着那日发生的事情,他忽然觉得康王将两个人分开关押也许根本不是避嫌,而是想拿假的李言做文章,不过这些和自己都无关了,他的职责是制服妖物为祸,至于人,他管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该交代的一定要交代,与寿那时候说让自己年后就动身,可这都初五了也没有一点信儿,去这封信也是为了确认行程罢了,至于那些关于妖兽的交待,季语澜并不觉得与寿能看得进去。
思忖良久,季语澜余光中的人终于有了微微动作,那人喝完了一整壶的茶,眼下正忙着吃其他的东西消磨时间。
“饿了么,我让厨房再给你热些饭食罢?”季语澜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像是什么怪物在低吼,他说完这句话,也觉得实在是难听极了。
“不饿。”
说着季语澜又慢慢躺了回去,将被褥直接围盖到了鼻子,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眸子,“昭云,你说要不要让柳覃也去万里乡,我总觉得你我二人太过于力单势薄。”
昭云听着这话不怎么顺耳,于是驳道:“我让你这么觉得?”
季语澜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吃了吐,“不是不是,我收回,我的意思是,有点顾不过来,你说若是你我去办案子,府上连个守大门的都没有,是这个道理吧。”
“那是。”昭云回答干脆,顺带将梅子放入口中。
季语澜松了一口气,继续喃喃道:“那我明日便写信叫他到时候与我们一同出发,在万里乡回合...”
“困了?”远处昭云忽然问了一句。
季语澜眨眨眼睛,偷偷看向桌旁的人,压着嗓子回答:“是有些...”
季语澜觉得昭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自己了,欣慰的同时也觉得不怎么合理,比如现在,他很在意自己有没有做梦这件事。
“那你睡吧。”说完昭云便起身要离开。
季语澜小声哎了一声,欲言又止,他想留人一起睡,但又怕将风寒传给他,索性直接把话又咽了回去。
昭云很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人,季语澜将被子拉的更高,几乎将头都埋了进去,自己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钻出来透气。
他想到那日表叔说的话,越想越生气,后来又想到昭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边昭云倒没有歇,正忙着给石头输灵力。
“你加把劲儿哈~”小黑石头身子泡在酒碗里,美滋滋地朝昭云吐泡泡。
昭云面无表情,随着动作倾泻灵力,见差不多了,收力的瞬间特意点了一下酒碗的边,瞬间把石头震得嗡一下。
“哎!小心着点阿!我的脑袋!”
昭云撇了他一眼,拂袖坐下,“现在还看不出有头。”
小黑石头如今已经有巴掌大,算不上小了,若当成凶器恐怕能将人头砸个窟窿出来,可以晋升为黑石头了。
“啧,你加把劲,我很快就有了。”
昭云置若罔闻,继续拨弄着一旁小蝶中的糖糕,里面的芝麻放得太多,不合自己的心意,拨弄几下又丢了回去。
“哎,你,你俩怎么还好上了,你怎么总这样,下了凡还桃花不断阿?”
昭云微微挑眉,立目问道:“好?”
黑石头见他面露凶狠,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该怎么说了,“不是,那那个,那个小东西看上你了,你看不出来?你看看他看你的眼神,哎呀,你心好大!”
黑石头远远看着昭云似乎翻了白眼给他,但还是缓缓答道:“看得出。”
“嘿嘿,你这良缘真不少啊,我活了四五百年都没结个道侣,这还是我头一次下凡...”
昭云似是对他的话很不解,于是将他的话打断,问道:“还有谁?”
小黑石头在酒碗里滚了一圈,敷衍道:“不知道哇,你上次历劫去三百年就成了五次亲,整个天庭都是叹为观止,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怎么知道的。”
“月老来你宫里要八字阿!你鸟不在只能我给他!”
昭云神色淡淡,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黑石头便自顾自开始念叨起来,“你说你俩都是男子,他这心也够大的,也不对,你长得这模样我感觉是个人都能看上你。”
昭云的眼角隐隐抽动,但依旧没接话。
“嘿嘿嘿,你也别遮掩了,我都这么沉,你在塞他怀里,肯定坠的慌啊,你就把我泡酒缸里吧!”
昭云不厌其烦,起身走向床榻,“嗯。”
“欸!你把我也拿过去,我跟你一起睡!”
“吵,闭嘴。”
黑石头轱辘半圈表示不满,没有再话痨下去,腹诽了两句:“小气鬼,桃花精。”
翌日清晨季语澜早早便醒了,他先是去了爹娘那,将自己要出去办差的事情提前交代了一下,季夫人虽是担忧已然挂在脸上,但还是允了,至于两位姊妹那里,季语澜并没有提及自己离开的事情,凡是说了些日常,他很是担忧阿姊的亲事,但那个吊儿郎当的夫婿季家实在是看不过眼,也不知道这一拖又要拖多久去。
季语澜总不能一辈子都留在爹娘身边,所以才早早就送他出去了,聚是欢,离是愿。
更何况季大伯家的事情还没完,他若此刻继续留在京城,倒有些坐收渔翁之利的味道了,索性就将自己的小角色扮演好,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季语澜思考了很多,他坐在窗边望着院里的景色,风袭来时,树上的落雪飞扬而起,卷起一阵漩涡,片刻后又落回在地上。
收回视线,季语澜继续将手中的书信写完,随后叠好搁置在一边,等晚些叫人送出去。
这几日的病痛将人折磨的瘦了一大圈,季语澜本就不富态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清癯,像是十几岁骨头刚刚抽芽的毛头小子。
季语澜的眉头紧锁,看着东边的日头终于有露面的意思,他才蹑手蹑脚的离开房间,在昭云的房门前徘徊。
这会儿其实也不算早了,但两人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眼下自己也没什么多余的事情,到底要不要敲门进去成了问题。
季语澜在门口来回踱步,假装看风景,实则支着耳朵正听着屋里有没有声音,可季语澜刚要叩门的时候,屋里响起低沉的声音。
“进。”
季语澜怔在原地,随后尴尬地捏了捏手心,推门而入,“阿,醒啦?”
“你来回走动,自然醒了。”
季语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闻言更是露出歉疚神色,“阿——我在外面看,看鸟来着,吵醒你了。”
人刚拖着椅子坐下,就看见了桌子上的酒碗,里面的黑石头俨然已经有自己手掌大小,季语澜有些难以置信,他凑近酒碗细致的去看,竟发现黑石头的表面还附着密密的酒泡,难不成真的是要靠水物滋养就能生长?
“昭云,这...怎么一夜就长这么大了...”
昭云侧卧在榻上,缓缓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尾处,似乎有头痛的意思,季语澜还在盯着黑石头看,也没注意他的动作。
“日后会长得更大。”
季语澜闻言瞪着石头啧啧惊叹:“这可真是神物,那我日后都带着酒瓮装它,长得更快些才好。”
两人说着话,小毛的盛宴忽然从院子里响起,“三郎三郎!王爷回信了!”
进了门,季语澜看见小毛的双颊被风吹的红彤彤的,一只手捏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捏着一个字条。
季语澜微微叹息,没指望与寿能带来什么好消息,语气淡淡道:“说什么了。”
“说让你晚上去趟醉仙楼呢,侍卫说的,字条上就俩字,知晓。”
季语澜闭了闭眼,伸手拨弄着酒碗里的小东西,嘴上敷衍道:“知道了。”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叫住了要走的小毛,“李景然怎么样了,前日不是说让你去他府上看看情况。”
小毛咬下一颗山楂,裹在腮帮子里尝着甜味,说话像牙疼一样:“阿——哦,那个,他好像醒了,但是吓坏了,他家管事这么说的。”
“嗯,有空再去看看。”
“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