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澜的神色带着一丝诡异的慌张,他站在二楼客间的门外,不知道是该先迈左脚还是迈右脚。
与寿就在桌上正位坐着,身旁全是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他手心几乎捏出了汗,里面的人忽然朝他笑着唤道:“哦,你来了,进。”
季语澜遮着眼睛朝前迈步,另一只手在后面悄悄拉着昭云的胳膊,让人站在自己身后。
“挡着眼睛做什么,手拿下来。”与寿的声音不高,但威慑十足。
“是...”
两人靠着边坐下,与季语澜的慌张不同的是,昭云十分有兴致的欣赏在场的如花美玉们。
季语澜的眼睛四处乱嫖,最后落在与寿的身上,“王爷...我以为你找我来有要事,这...”
与寿莞尔一笑,拂袖将手中的玉串扔到人的面前,那玉串清透无暇,烛火下映出淡绿光泽,看得出是上上乘玉料车出来的整串,季语澜双手伸过去堪堪接住,险些让玉石磕在桌边。
“王爷,这...”
“赏你的,拿着吧。”
季语澜将玉串捏在手里,面上万分受宠若惊,“这不...”
“怎么,你要拒绝本王?”
季语澜话语峰回路转,赔笑道:“不...不客气了那就...”
“少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你小时候偷看人家洗澡,我还记得。”
简直是无中生有,季语澜那时候是着急去后院寻风筝,没想到正好碰见王府的丫鬟正在烧水沐浴,就是这么巧,风筝就挂在那屋子的房檐上。
“不,不,王爷,那是误会!”
“是吗,不知道。”
季语澜语带焦急:“王爷!”
“哈哈哈哈,你小子,假正经。”
季语澜不敢反驳,只能红着脸低头,与寿就喜欢他这副样子,从小到大都喜欢逗弄他,然后看他红着脸不敢说话。
与寿笑着饮下金樽中美酒,然后挑眉而视:“你这边什么时候能走,哦,还有你,昭云,是吧。”
昭云微微颔首,礼貌道:“是。”
“你倒是很有文人风骨做派,有你在,我也放心些。”语末语意不明,季语澜听出些调侃的意味。
与寿若有所思盯着昭云,片刻后才道:“你留下跟着我如何?可愿意。”
昭云没有回答,季语澜一听简直要命,直接连尊称都忘了说,直接喊道:“不行!”
与寿皱起眉头,似有不满:“怎么不行?”
季语澜慌不择路,胡乱扯谎:“我...局里的案宗都是他记录的,他要是走了,我,我得全部重新整理...”
与寿不以为然,嗤道:“那你就重新整理。”
季语澜怔然,鼓起勇气盯着与寿:“那,那也不行...”
与寿彻底来了兴致,他坐直身体,将双手交叉放置在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季语澜,“怎么就不行。”
季语澜:“我...我,他得保护我的安全,他会功夫...反正他不能走。”
与寿嗤笑一声,忽地站起来踱步到季语澜面前,俯下身去抓他的胳膊将人抓了个趔趄,“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不怕掉脑袋。”
“我...”
与寿的眼眉狭长,眯起眼睛更像是怒极了,下一步就要将人千刀万剐,季语澜鼻息粗重,盯着他的眼睛与之对峙,但少了不知道多少分气势。
“嗯?”与寿声音低沉,几乎是从喉咙间发出的质问。
季语澜一言不发,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外面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王爷?”
与寿微微侧目,将他的手松开,像是无事发生般笑着开口:“哦,问棠来了。”
“王爷。”
“嗯,事情办的怎么样。”
萧问棠解下风雪打湿的裘皮大氅,一边看向季语澜一边接着人的伺候坐下,“人已经到了,半个时辰后就会入京。”
说完萧问棠疑惑地看向季语澜,打趣道:“怎么了,谁打你了?丢了魂一样。”
季语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道:“没有...”
与寿见他那副样子,嘴角是遮不住的笑,他抬手挥退了旁人,屋里就只剩下各怀心思的几人。
“你明日就动身。”与寿撇向季语澜,轻轻吐出一句话。
季语澜嘴上像是沾了浆糊,一开口是别别扭扭直打颤,“嗯...”
萧问棠见他的样子简直好笑,他来的最晚,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才将季语澜归顺成这副模样。
与寿转了转扳指,打量着他的神情,“怕死,人之常事,有人保护你自然是应该的,你们府上一共就三个人,除了那个在乡里的草包,让俞子清也跟着你。”
季语澜看着与寿,薄唇张张合合,最后低着声音试探道:“那...那他不留下了?”
与寿没有说话,抬手拿起一旁玲珑袖珍的小箱子,大小只有巴掌大,但箱体上嵌着五光十色的宝石和珍珠,眼花缭乱令人移不开视线。
与寿笑了笑,将小箱子推到桌前,“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方才是逗你罢了。”
与寿面上的怒意烟消云散,继续道:“陛下赏我的,给你当盘缠了。”说着他打开箱子,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金条,若大小一致的话,应该是上下两层,双四八根。
季语澜眨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这这么多?”
与寿看着他犯痴,挑了挑眉毛,“嗯?”
“秦州不是在南边,不是很远。”
与寿斥了一声,将脸扭向窗栏方向,“我替季阁老给的,拿着吧。”
“这...”
与寿望着窗外,语气淡淡:“老头这阵子宫里宫外没少跑,季延的事情多少也牵连了你家,这些算不上什么。”
季语澜听着他说完,仿佛眼前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仗义善良的小王爷,但现在他不得不多想一层,这钱还是不能轻易拿。
“生死有命,季延的事情就算没王爷,也早晚纸包不住火...王爷不必...”
与寿侧首看向他,没有过多的神情,只是重复道:“拿着。”
季语澜不敢不从,只能点头答应下来,与寿长出一口气,看着季语澜道:“我不会害你,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俞子清的身手是这京城可数得上名的,他跟着你,我更安心。”
季语澜点点头,应道:“好。”
“行了,回去罢。”
与寿还像以前一样,说完话就要赶人走,季语澜倒是乐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起身跟萧问棠寒暄几句便直接离开了。
两人走出醉仙楼,喧嚣舞乐声渐渐自耳边消失,季语澜抱着箱子走在街上,几乎是一步一叹气。
昭云撇了他一眼,又看向小箱子,提醒道:“箱子比黄金更要贵重。”
季语澜闻言又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他刚才多吓人,我都不敢接话了!”
昭云微微笑道:“他在试探你。”
季语澜满脸苦笑:“试探我什么,我看我这辈子是完了,他要是说要我的脑袋,我甚至活不出一刻钟,他就算是后悔了,都来不及刀下留人。”
“他不会杀你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季语澜赌气道,“倒是你,刚才哑巴啦,你要是跟着他你脑袋这会儿也掉一半了!”
“哦。”
季语澜把箱子塞进他怀里,狠狠地加重力气,“拿着,沉死了。”说着他甩了甩手腕,然后指指点点继续道:“银子都是给你花了,你不拿谁拿。”
“行。”
季语澜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将昭云甩在身后,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府上的人都已经歇下了。
若是明日便出发的话,最早也要下午走,这几天日日鹅毛雪,方才停了一会,也不知道晨时街上能不能走得动马车。
开门的依旧是负责深夜接头的小毛,若换了旁人,第二天就要去季夫人那里告状,小毛就不一样了,三个人串通一气。
季语澜将箱子抱回房里,转眼又去敲昭云的门,他只一件白绸中衣,哆哆嗦嗦地朝人屋里钻。
“冷死了。”
昭云没看他,兀自坐在桌边摆弄黑石头,他穿的也不多,屋子里火炉烧的极旺,铁铸的炉盖边缘甚至有三两火舌窜了出来,季语澜凑到人身边,也抬起手拨弄了两下酒碗里的石头。
“路上带着它么,还是放在家里叫人照看它。”
昭云闻言看向身边的人,收回被酒水浸湿的手指,回手就擦在了季语澜身上,随即听后者哎呦了一声。
“带着,它不能离开你。”
季语澜刚要计较一二,听了这话索性将话咽了回去,只是弱声道:“那可得带一个厚些的陶瓮,不然怕是要冻住了。”
说着季语澜双臂叠在一起趴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黑石头,自言自语般:“你说俞子清也不是堪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派他来跟着我们,他定是瞧不上眼的。”
“不知道。”昭云只在可以讽刺他的时候主动接话。
“咱们也别带过多的东西了,带着银子去那里置办就行,咱们三个人要是仔仔细细打包行李,不知道要带多少东西去,马都怕会累死。”
说到这季语澜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就你东西最多!”
“君子美玉,良配。”
季语澜撇了他一眼,面上是嫌弃,心里却已是赞同了,人长得好看,多穿几件衣服又怎么了。
“行了,睡觉,明天看看早上雪化的如何,在商量何时动身。”
昭云没有动作,只是将视线稍稍移开,看向一边,大有送客的意思。
季语澜干咳了几声,起身佯装拍了拍身上的灰,“那我走了,你睡吧。”
昭云闭了闭眼,凝神专注地烤火,“嗯。”
季语澜挪动了两步,走到门口又道:“我走了阿...”
“嗯。”
季语澜看客气不成索性就算了,推开门负手离去,随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现了原形,浑身上下似乎一瞬间就被冻僵了,人飞似的窜回了自己房间。
昭云今夜没空搭理他,三个物种已经开上了小会。
红鹤依旧是一缕神识,不过附在了怪东西上,正式季语澜刚才坐的那把木椅子,昭云淡若静水的脸上终于在季语澜走时候出现了一丝波动,他闭着眼睛,嘴角却默默扯了起来。
“笑你个鸟!这臭小子!”
昭云睁开眼看向一边,嘴硬道:“没笑。”
红鹤啧了一声,凳子腿都气一颤,“你俩在这过日子呢?这么多天了怎么没一点信儿?”
昭云老神在在,一字一句道:“明日便启程了,残魂虽衰败不堪,但送回天上应该还是救得活的。”
“废话,救得活和麻烦是两件事,四位天君都不在天庭,我日日是过的胆战心惊,还得每天去养活那小东西。”
黑石头看他话锋弱了下来,赶忙插嘴道:“咋个意思?你没送回去,自己先养了?”
“我不攒齐怎么送回去?那是要给天君固神的,破破烂烂的怎么固?”
黑石头被怼的哑口无言,干脆轱辘轱辘地在酒碗里滚,也不搭话了。
昭云微微叹息一声,道:“凑齐是不可能了,第一瓣早已枯竭为石,只能找回多少算多少,若天庭降罪于我,我也无可奈何。”
红鹤听了这话简直想跳起来给他一个凳子腿,可现实只是原地抖动了一下,昭云看着一个凳子和一个石头,嘴边的弧度一直没落下过,他似是安慰人语气,但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顺其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红鹤“?...”
这下凳子腿真的跳起来了,险些飞过昭云的膝盖砸到人身上,吓得桌上的石头都微微一抖,“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天君五日后就会回天上,也就是你的五十年,你找不回来,拿什么去炼丹??!”
昭云似是认命般:“我。”
“知道还不抓紧!真是气死老夫了,你们怎么都不省心,我白养你们两个白眼狼。”
黑石头唧唧哇哇的叫起来:“我是天生地养的哇!”
红鹤:“闭嘴!”
话音未落,当啷一声从空中掉落一把折扇,正好落在桌面上,险些给黑石头的酒碗砸翻。
“这你拿着,上面我附了灵力,若是碰见什么不好惹的,也能打他半条命去。”红鹤语重心长继续道:“你得抓紧些了,说是五日,若提前也未必没有可能,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红鹤的神识便抽身离去,木凳子重新变成了木凳子,屋里的吵闹声也瞬间平息了下来。
黑石头从酒碗中滚出来,将半碗酒都掀在了桌子上,它凑到昭云的手边,低声试探道:“这么严重?你之前怎么没说。”
昭云恍若无事,只垂眸轻笑道:“我也刚知道。”
“你鸟心可真大,若是你没人点化,你也就是海棠精魄的修为,真要是拿你去抵,真不是没可能,我可不想你死阿,咱们赶紧找吧。”
昭云缓缓起身,拂去腰间褶皱,“嗯。”
黑石头一攒劲儿,竟腾空飞了起来,像是有人发力甩出的石子,朝着昭云飞了过去,只不过目标并非是他。
黑石头与昭云擦身而过,精准地顺着帷幔缝隙飞进了榻上,随后里面传来嘿嘿的笑声,“我那天在枕头下睡的舒服极了,你总是不带我上去,自己享福。”
昭云没说什么,轻轻解开自己的衣服系带,将中衣也脱下挂在一旁,赤裸着上身抬步上了塌,只不过他没有躺下,而是盘腿打坐,静息养神,如此才能更快地将灵力渡给黑石头。
黑石头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打扰他,就在枕头和被褥间来来回回地滚,昭云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季语澜亲自叫人置办回来的,这鹅颈绒的绸缎被睡起来是又软又暖,更别提这下面铺的棉褥子了,天宫也就是一张薄绸子罢了,还是凡人会享福。
昭云微微睁开眼睛,窗外依旧是黑的,冬日的日总是来的晚,黑夜更加深邃和漫长,他拉过被子打算睡一会,黑石头却早就滚过来等着他了。
“完事了?”
昭云撇了他一眼,顺手给他点了几丝灵力过去,“嗯。”
“对了,你们要去那干啥?那天也没带我,我没听着。”
昭云侧身躺下,以两指捏着黑石头在褥子上打转,“虫子是万里乡采来的,这些东西原本没有这么大。”
黑石头非但没晕,反而有些被戳弄的惬意起来,懒洋洋道:“什么意思,有人故意把他们养这么大好吃人的?”
昭云支着胳膊,呼吸时胸腹微微起伏,迎着帷幔外的火炉光被照成一片蜜色,肋腹轮廓隐隐若现,长发披散在软枕边,像是文人作画时误将墨水泼洒。
“若是再晚些日子,恐怕真的要吃人了。”
黑石头不解,继续追问道:“那小子还算做了件明白事,要是那些虫子不熏出来,估计现在早就破茧成蝶,要吃人了!”
昭云适时微微颔首,接着他的话:“只是万里乡未必就是精魄所在之地,那蜥人的出现我是没想到的,若我未取回精魄,他恐是要伤人以续命的。”
“呀,那你骗人吧,还跟季,季什么玩意,说啥来着。”
昭云轻笑一声,眼低流露一丝柔和,“我没有骗他,海棠精魄只是助力他妖化,有和没有,不会改变结果。”
“哦,他叫什么,季啥来着?”
昭云觉得手臂有些酸涩,干脆倚着软枕彻底躺下,而后阖上眼睛欲入眠。耳边黑石头还在叽叽喳喳的追问,他声音低沉,缓缓回道:“季语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