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澜是被小毛悄悄拍醒的,小毛的大脸凑在季语澜面前,刚醒时直接被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做什么?!要吓死我!”季语澜支着胳膊坐起来,瞪了他一眼。
小毛嘿嘿一笑,赶紧将手中漱口的清茶递过去,“俞大人来了,说是车马早就备好了,等二位收拾妥当就出发。”
季语澜眉头一皱,朝外看了看天色,也就是刚蒙蒙亮,这俞子清着什么急,“人呢,你叫他去哪等了?”
小毛恍然,顺势接过季语澜漱完口的茶碗,回道:“人在隔壁呢,和昭郎君在叙话。”
季语澜脑海里闪过在闹市上的一幕,不由得苦笑,“嗯,快取衣裳来,我穿了就过去。”
“得嘞。”
季语澜推门而入,屋里传来不失礼貌的笑声,“昭察事过奖了。”
昭云一如既往,满脸都是清心寡欲,嘴里却道:“俞大人谦逊。”
好家伙,季语澜没成想刚进来就看见这么一幕,旁人可能只当两人志趣相投,只有季语澜心里清楚,他这是在学自己说官僚话!
好你个昭云,胆大包天。
季语澜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聊什么呢,子清兄来的好早,用过早膳了没?”
“用过了,来的早些,恐是打扰二位休息了。”
季语澜假笑道:“哪里,我们起得早呢,不过外面雪估计没化多少呢,怎得如此急?”
俞子清闻言点点头,道:“从今日起京城戒严,四处城门均不得出入,我们要赶着封城之前走,王爷特意交代的。”
“封城?为何?”
俞子清目光稍稍压低,看向二人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道:“公主不见了。”
季语澜的眉毛瞬间拧在一起,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驸马死了,全权罪责都该她来承担,可人若是没了,又该怎么办?
“这...”
俞子清不再透露,将话岔开,“二位可以上了马车再休息,车辇是王爷出行游猎用的,十分宽敞。”
季语澜颔首,他看着昭云早就收拾的人模人样,也不好再拖沓,“我们这动身,一些随行的东西叫下人搬出去就行。”
俞子清肯首,旋即便起身朝外走去,两个人在后面跟着,嘀嘀咕咕说起了话,“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昭云撇了他一眼,声音飘飘然,像是只能听见个末尾,“实则很困。”
季语澜吭呲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笑出来,他使坏地拱了一下昭云的胳膊,“成,昭察实起这么早就为了和俞大人叙旧,也值了。”
“那是自然。”
说完昭云抬步就上了马车,旁边小毛还在啰啰嗦嗦和俞子清说着什么,眉开眼笑的。
一行三人外加一个车夫,可俞子清选择坐在了外面,同马夫一起坐在车头,季语澜有些过意不去,叫了人几次,却还是婉拒。
季语澜屁股终于挨到了软垫上,他看向一边早已阖眼小憩的昭云,不由腹诽道:“你倒是别睡阿。”
他心里的话还没接上下一句,昭云忽然开了口,“冷。”
季语澜看了看他的衣着,确实不多,一件薄袄在外面估计也算不上多御寒,他四下看了看,按理说以康王的习性,这车上没几个绒毯子是不应该的。
季语澜瞄了一圈,果然在座位下面看见了个小箱子,他应付了昭云一声,便伸手去拽箱子,“等等阿,估计有薄褥子的,我给你拿。”
季语澜将箱子盖掀开,脸色瞬间又红又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成年男子大小的造小孩模具,还有一些乱八七糟的小瓶子,剩下是一些手绘图,他猛地将盖子合上,发出啪地一声巨响。
外面的俞子清闻声问道:“怎么了季察事?可是过于颠簸?”
季语澜闭了闭眼,尴尬道:“没有...没有...”
他将箱子塞回座位下面,余光又瞥见了另外一个大一些的箱子,他瞬间瞄向昭云,见人还在闭着眼休息没有看自己,才鼓起勇气再次去拽另外一个。
这次季语澜只是掀开了一个缝,朝里面瞄了一眼才打开,这次里面是毯子了,季语澜长舒一口气,随后将毛毯抽出来放在昭云的腿上。
“盖着吧,暖和些。”
昭云没有作声,只是将双手伸进毯子里,季语澜喉结轻动,还是将毯子又拽了回来,然后重新展开围在人的身上。
路上几乎未停过,季语澜能明显感到双股之下是抖的愈发厉害了,估计眼下已经出城去了,郊外的路总是坑坑洼洼,两人回家的时候脚程慢些,颠簸也不显,这王爷心急如焚的将人送走,马屁股都要抽烂了。
季语澜觉得双腿发麻,拿双拳不停的敲,旁边的昭云缓缓睁开眼睛,不经意地撇了他一眼。
目光毒辣,季语澜后背闪过一丝寒意,随后他转过头去,发现昭云已经睡醒了。
“醒,醒了?”
昭云活动了下双肩,敷衍道:“嗯。”
“走之前我听俞子清说,咱们的东西拿多了未必有地方放,小毛把你的衣裳搬了一半回去。”
昭云微微颔首:“无碍。”
“我估摸着一天半也就到了,恐怕是要午夜能进城去。”
昭云纠正他的话:“两天才能到。”
季语澜撇撇嘴,无奈道:“是,先得过了万里乡才能上山去,不知道山路好走不好走,这一会儿功夫我已经颠的要散架子了。”
昭云嘴角浮起笑意,嗤道:“你好娇气。”
季语澜双眼微睁,愤然反驳:“没有!!”
车辇的掀窗都换成了厚棉,季语澜扭开脸不去看他,随手抬起了厚棉向外看,没想到却被糊了一脸的鹅毛雪。
“下这么大!”
季语澜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扬声朝前面喊道:“俞兄?外面雪下的这么大,路肯定是不好走,实在不行歇歇等雪小些再走?”
季语澜不是说雪大不想走,只是他们两个人在车里面是无风无浪,外面那两个要是赶个把时辰的路,不都冻成雪人了?
俞子清不说,他总不能不问。
很快外面传来回应,“是,雪着实有些大,我们在旁地小镇歇息片刻再走。”
“辛苦二位!”
季语澜坐回位置,百无聊赖的玩起黑石头,他的手指修长,黑石头在他手上灵巧非凡,倒有些杂耍的意思了。
“若摔了,它可会痛的。”昭云不咸不淡的提醒道。
“阿?!”
话音未落,外面再次传来声音,“二位下来吧,暂且在茶馆休憩片刻。”
季语澜宝贝地将黑石头收回袖子里,隔着衣服抚摸到:“肯定不摔你,为父最疼你的。”
黑石头:“......”
茶馆不大,是很常见的小门店,下面支出了一张歇脚的外木棚,供路过的客人遮风避雨,有些闲钱或是路程不打紧的,便付了银子去屋里坐下喝口热茶。
马夫是也是王爷府上的下人,大家都是认识人,索性也不分什么主仆了,四人走进茶馆,里面倒是好热闹。
火盆红炭映得大家脸上都红亮红亮的,客桌是很有南方风雅的矮脚桌子,季语澜率先坐下,热切吩咐道:“小二,来一壶茶,再上些吃食来。”
“得嘞!茶这就来!”
小儿很快带着茶盅过来,顺带着将四个人的茶碗都斟满,吃食也摆了二三道出来。
季语澜捧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涩味有些重,不过好在暖和,他边饮边道:“这是什么地界,算来我们也出城很久了,快到秦州边界了吧?”
俞子清闻言颔首道:“是,晚间估计就能入秦了,只不过这边地广人稀,老百姓多数以农耕为活计,商贸不发达,我们该到乡里先停留购置些日需再往山上走。”
季语澜闻言道:“槐州虫灾如此严重,万里乡没传出什么乱子?”
俞子清听了他的话先是抿了一口茶,沉吟片刻才道:“尚未听闻...不过...”
“不过什么?”
俞子清抬眼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继续道:“那地方山野传闻颇多,食人虫的事情早就传了许多年,说是老一辈有过这种事情,王爷曾派人去打探过,近几月当地并没有闹虫灾,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本身,他们是早有耳闻的。”
昭云闻言忽然看了俞子清一眼,季语澜也从话里听出些不一样的涵义,于是接道:“怕是这源头就是从这牵出来的。”
俞子清缄口,只是点头赞同他的话。
“那王爷是已经有目标了?”
俞子清摇摇头,将昭云的空茶碗续上温茶,接道:“还没有,所以才派二位过来一探究竟,上一个人去的时候特意在那里买了个院子,为的就是方便下一个来的人。”
季语澜闻言楞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神色,“王爷可还真是大手笔...走到哪里买到哪里...”
俞子清闻言笑了,像是有些歉意似的,“有总是好的,还方便些。”
季语澜心底默默念道:方便监视我。
思及此,季语澜开口道:“那这么说的话,我们该直接去附近村户里问?还是该先进山去看看。”
俞子清闻言竟露出一丝难堪神色,片刻后他才道:“这个还是该等到了之后再看,暂且不好下结论。”
季语澜总觉得俞子清话里有话,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说的话都别扭的不得了,索性他也不问了。
马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说外面雪已经停了,季语澜也不想在这停留过久,于是四人再次启程。
马夫将一边将扼足抬起来,一边转首道:“季察事,今夜恐怕要在马车上歇了,晚上会停在万里乡外老庙,天亮些好看路再走。”
“好,知道了。”
两人钻进马车,隔绝了呼啸寒风,季语澜觉得自己的双颊被凌冽寒风划的刺痛无比,眼睫上也都是寒霜。
外面两人倒是装备齐全,裹的就剩下一双眼睛。
沉默片刻,马车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对上视线,季语澜往昭云身边靠了靠,几乎贴在人耳朵边,含糊说道:“你觉不觉得,俞子清有话没说完。”
昭云轻轻点头,撇了一眼车帘方向,微声答道:“是。”
季语澜闻言更是露出古怪神情,“你说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反正不都是要去?”
昭云忽而笑了,他抬手捏住季语澜的耳垂,把人往自己唇边引了引,朝他小声道:“恐怕上一个在那院子里住的人,就是他。”
季语澜怔然,随后大彻大悟般看向昭云,上下唇微张着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是什么,带着惊叹语气的,只不过此刻不太方便,就只能用惊叹面色来代替。
一番不解加之迷惑过后,季语澜正色坐在软垫上开始思忖,于一炷香后放弃。
“其实,我们还是该先去附近村子里打探情况,你看看外面这雪,秦州地处中原,暖和不到哪里去,若那蠕虫是在腐木中寄活的,想来如今也是冬眠状态的,不好找。”说着季语澜叹息一声。
昭云闻言颔首,“依你言。”
季语澜说的不无道理,这东西本就是脆弱无比,于那夏蝉秋虫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有人豢养,怕是百年也长不到手指那么大,漫山遍野的去找,找到哪里是个头。
况且找到了也没用,找到那个人才是关键,能把蠕虫取出来是一,还能依照古书上的法子将虫养大,运走也是个难题,这根本不是养尊处优的驸马能做到的,想来该是还有另外一人辅佐,而且是本地人。
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各自想着心里的事情,本是颇有冥想意境的氛围,忽然被一声尖叫声打破。
“啊!——”
声调极其尖锐,直直往人耳朵里扎,季语澜刚想问外面发生了什么,随之身体一晃,马车忽然急停,季语澜险些双膝跪在地上,所幸昭云及时拉住了他。
季语澜今日没束冠,只是简单盘系了起来,他撇开自己脸侧一缕散发,正了正色,“怎么了这是?”
外面马上传来回应,“季察事,可能是马车撞了人。”
“什么?!”季语澜意外的语气额外加上三分震惊。
两人连脸都没有裹就直接弯腰下了马车,雪夜茫茫,季语澜费了半天劲才看清马车前的状况,车头处赫然躺着一个人,身上破衣烂衫衣不蔽体,整个人痛苦地蜷缩着。
“这,这,快去看看!”
马夫率先一步,本是想一把将人拉起来询问情况,没想到就在众目睽睽下,马夫竟然把人胳膊拉掉了,断臂在他手上宛如破絮,在寒风中摆荡。
“这?!”马夫先是震惊,随后将手臂甩了出去,连连退出三步远。
季语澜饶是见过些风浪也有些不知所措,俞子清先是反应过来,然后抽出佩刀,将季语澜护在身后,“先回来,恐是有诈。”
马夫弯膝慢慢摸向马背的袋子,从里面也抽出一把匕首,警惕地看着地上的人,那人肩膀处断口的血逐渐在雪地上洇开,远看去是黑红一片。
太冷了,冷的连血腥味都被寒风裹挟不知吹到哪去,季语澜余惊未平,几乎是本能的拉住昭云的手,他刚想说话,身侧不远处的林子里再次传出尖叫声。
“阿!救命!——”
季语澜闻声回头,见与声音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道黑影,几乎是瞬间,从林子里已经腾空而至眼前,求救的人手脚并用的狂奔,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四人同时看见黑影在一瞬间将那人的头颅撕碎,血液喷溅似涌泉。
顷刻,昭云动身了,他抓住季语澜的肩膀,猛的一提,将人甩在了马车上,手腕翻转像是凭空取物一般忽然多出了一把玉扇。
俞子清手中的长刀迟迟未动,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季语澜的身边,但双目死死盯着那道黑影。
“昭察事!左侧!”
俞子清的话喊出去的时候,黑影已经堪堪到昭云的身后了,季语澜想都没想直接就要冲出去救人,奈何一切都在他迟缓的动作中结束了。
昭云只抬了一只手,连玉扇都没有打开,直接将那黑影刺穿在空中,随着他动作起伏,那黑影最终被甩在了雪地上。
昭云向雪地撇了一眼,随后回首道:“死了。”
俞子清憾然昭云的身手,那是自己恐怕再练上数十年难以企及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季语澜为何如此坚决的将这人留在他身边,恐怕王爷若是见了这一幕,季语澜是真的留不住他了。
“你,你没事吧。”季语澜挣开俞子清拽着他的手,朝昭云跌跌撞撞奔过去。
昭云抬手拂了拂自己眼睫和鼻尖上的落雪,轻道:“无事。”
季语澜见人没事,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看向地上的东西,“这,这是什么,竟然能杀人于顷刻间?”
昭云随着他的视线又审视了一遍地上的东西,说是黑影有些不恰当,倒像是几张七零八落的破布条拼凑成了一具身体,昭云单膝蹲下,手持玉扇拨弄了一下黑影,那丝丝乱乱的破布条间,竟密密麻麻都是利刃状的尖锐物。
怪不得能将人的头都削掉,这么快的速度,宣纸一片怕是都能将人割的皮开肉绽,更何况是利刃。
一旁的俞子清也看见了,他不过是凡人,见到如此离奇的事情还是过于惊怕,“二位还是快上车,我们先离开这里,恐久留多生事端。”
季语澜颔首,拉着昭云的手就往马车走,可昭云的眼睛依旧还盯着地上的黑影,直到上了马车那一刻,他才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