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奇物生录 > 章卅三
    两匹马并驾齐驱,车轱辘在地上几乎只是沾了灰的飞滚,季语澜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地盯着昭云。

    “看什么。”

    “吓死我了...刚才...”季语澜的脸因马车颠簸抖动,再加上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像极了丧夫的寡妇。

    昭云轻笑一声,将绒毯拽过自己这边,恍若无事道:“怕什么。”

    季语澜压着嘴角,担忧道:“马车前那人是头向西边倒下的,很明显是东边跑过来的,你杀的却是西边林子飞出来的,很明显不是一只,若刚才又有几个拦路,该如何是好...”

    “轻而易举,不必担忧。”昭云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倚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季语澜叹息一声,想向外看看又是没胆子,于是泄气地靠在另一边,双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危险至极...早知道该多要几个人同行...”季语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自己如那养在骄奢笼中的金丝雀般,根本没经过多少风浪,此刻更是后悔非常。

    昭云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地安慰道:“我一人就够了。”

    “嗯...也是...一会儿你也把刀拿上,以防万一。”

    “嗯。”昭云轻描淡写应下,继续靠着马车小憩。

    他之所以没有过于意外,是因为这种看着破破烂烂的小兽他似乎见过,但在哪里见过已经不记得了,总之危害尚且可控,昭云也就没放在心上。

    车里两个没什么交谈,车外吓傻的两个人更是各自无言,马夫只忙着松弛缰绳,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俞子清瞪个眼睛看着前面的路,生怕又来个拦路虎。

    注定是心惊肉跳的一夜,直到跑出了密林,远山外皓白显露,俞子清才松了一口气,就像是白昼一旦到来,邪祟就会自觉退散回巢。

    马车沿着官道直接拐入了去万里乡的道上,秦州边界处贫瘠十分,大片大片的都是荒地,途径溪流上游连个像样的闸口都没修建,该是日头都照上的眉间,所到之处才看见行列整齐的耕地。

    季语澜一路上睡睡醒醒,再睁开眼时是满脸的疲态,眼下泛着隐隐青黑,活像是给妖精吸干了血的书生。

    马车的车轴吱扭声缓缓停止,季语澜抬起手在眉心狠狠揉捏了几下,随后晃神看向昭云,“到了?”

    昭云见他霜打的茄子样,不由失笑,“嗯。”

    外面传来声音,是俞子清叫两人下车休整。

    季语澜先下了马车,日光刺在眼上叫人睁也睁不开,他抬袖遮住光源,扫了一眼周遭环境,转身朝俞子清道:“乡里?”

    俞子清颔首,随后将手中的缰绳递给马夫,他自己向前边引路边道:“嗯,该给马先备些草料,二位先就近客栈住下休息会儿吧,用过午饭我们再走。”

    季语澜抬眸看了一圈,这一条街上,卖饼子的卖驴子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家门口匾额上挂的是客栈字样。

    季语澜觉得心力交瘁,索性拉着人先离开眼下卖驴的棚子。

    “没休息好吧,我们往前走走找个地方先歇下,一会路过草料摊子再让他们两个跟过来。”

    昭云微微颔首,负手跟上季语澜晃晃悠悠的步子,直到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才终于看见了一个二层小楼。

    季语澜如释重负,抬步进了客栈,迎面而来的就是高高一声欢迎声,吓得季语澜连退了两步。

    “哎呦!客官吃饭还是住店阿!”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相貌平平,但是那惹人注目的笑容是真叫人忘不了,这妇人笑起来没嘴角,大大的一个弧形,看起来十分好笑。

    季语澜犹犹豫豫,看了看不远处的挂牌,好像价格十分实惠,也就打消了省银子的念头,“来四间上房吧,算了,三间,吃食,吃食就不用了,午间再说。”

    “成!二位随我来吧!别看我们店儿小啊,可都干净着呢!都是新打的棉花被子,暖和极了!”

    听她说到干净二字时,昭云分明在楼梯扶手上看见了不知多少年积累的油腻子,于是连手也没伸,嫌弃地看向一边。

    “客官这边儿请哈!来来来,注意脚下,刚擦的地可别滑啦!”

    季语澜将信将疑的扫了一眼脚下,可这灰分明带步而过时都能飞起两尺高,这是刚擦的地?!但他仍旧是没作声,两人没有表情的被人领到门口,季语澜摆了摆手赶紧将人送走。

    “你住哪间?”季语澜支着眼皮,困得不行。

    昭云抬步走向朝阳的那间,季语澜旋即立刻跟上。

    省点是点,四间房怎么也要一百文呢,自己跟昭云住一个不就行了?

    一进屋,两人就看见灰尘随着折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空中飘舞,两人开着房门站了大半天,才觉得喉咙间稍稍清亮了一些,这也太过于干净了?!

    季语澜还在咳嗽,但手上没闲着,一边拿起鸡毛掸子扫灰一边道:“这老板娘可真唬人,这桌子都能当成古董了。”

    说着昭云也撇了一眼那既缺角又是残腿儿的桌子,眼底满是嫌弃。

    季语澜看了一圈,除了那个瘸腿桌子还有盆枯死的花儿,这屋里再找不出什么额外的摆件,连挂衣裳的地方都没有,好在床榻还算是干净,季语澜拍了几下被褥依稀还能闻到晒过的味道,总算是有一样能入得了眼的了。

    季语澜回望过去,发现昭云正负手站在原地,用眼神鞭笞着屋里每一样东西,他不由好笑道:“算了...将就歇一会儿。”

    昭云明显没有动的意识,于是季语澜苦口婆心的劝道:“没关系,不脱衣裳了,还省得弄得一身灰,来罢,一会儿回车上又要颠簸整日。”

    季语澜将人拉到床榻边,帮人解开靴子绑带,像照顾婴儿一般,把人塞进了被里,他抓着被褥想将人盖严实,手里却像是抓了半个空。

    被褥在季语澜手心力不承压的缩成一团,季语澜先是愣住,随后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和恼怒。

    这哪里是棉花被,明明是柳絮塞的,好一个满口胡言的掌柜!

    季语澜深吸一口气,随后起身往外走,他今天必要找掌柜的理论一番,“你先歇息,我下去要点吃食。”

    昭云闭了闭眼,敷衍道:“嗯。”

    出了门季语澜完全也不遮掩了,怒发冲冠,风风火火跳着下楼梯,刚到拐角处他便扬声道:“你!”

    你字还没说完,就被旁地一声打断了,季语澜本是瞪着眼睛看向掌柜,迫不得已又扭头去看另一边,是俞子青和马夫两人。

    “季察事?”

    季语澜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压下怒气,好声道:“怎么了?草料都制备好了?”

    俞子清没说话,守在门口望着天,马夫闻言颔首道:“是,外头八成是要再下雪的,积云连成片了,我们得尽快动身。”

    季语澜叹息一声,转头还是叫了掌柜的,但刚才的一腔怒火已经泄了一半去,既然着急要走,还同她理论个什么呢?

    “掌柜,将刚才额外的两间房退了,友人着急赶路,不住了。”

    那掌柜懒散看向季语澜,也没个正形样的趴在柜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道:“不好意思客官,我们这小本生意,入了帐就退不得了!”

    季语澜愤然驳道,眉毛都给气的老高,“什么?!我们连门都没进,屋里东西动也没动,怎么就退不得了?!”

    俞子清闻声看向两人,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马夫朝他耳语了两句,他不解的眉头才舒展开来,随后又看了看柜台上面的价签,索性继续望天。

    “只要付了钱,领你上了楼,谁知道你们去没去?睡没睡?一个字,退不了!”

    很明显是三个字,但季语澜已经给人气昏了头,一百文不是什么大钱,但这明显就是黑店。

    季语澜气得发抖,心里默念起清净经,他此刻才惊然发现,这客栈除了自己一行人,压根都没有别的客人,自己怎么如此昏头。

    片刻之后,他紧绷着下颌朝俞子清走去,声音沉的发冷,“强龙难压地头蛇,还是不生事端了...只是,只是昭云才睡下不久,我们在下面坐一会,一炷香之后再去叫他也不迟。”

    俞子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只是点点头,陪同他一起坐下。

    三人相顾无言,随后季语澜扶额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马夫才幽幽的出声试探道:“季察事...”

    季语澜睁开眼,眼底满是青黑,瞳孔周围遍布血丝,疲惫之态已经难以掩盖。

    “怎么了。”

    “我们该走了,若早些到,二位还能早些休息。”

    季语澜轻叹一声,挥手抹了抹脸上的疲惫,起身走向楼梯,后面两人看着季语澜缓步上了楼梯,彼此心照不宣的没有言语,只是马夫心想这人实在重情义,自己竭力至此还让属下先休息。

    他这么想着,余光又瞟了一眼柜台那边,黑店无疑了,只是几人在此地停留片刻,也没有惩奸除恶的功夫,倒叫他们逃过一劫。

    其实马夫也不真的是马夫,他是俞子清手下的小跟班,名严小齐,他身手出众,特别是马上功夫,刀枪钩斧样样都耍的灵活,不然此行也不能带上他。只是出门在外无名无职,说出来丢人,还不如叫个马夫来的自在。

    两人并肩下了木楼梯,严小齐和俞子清已经将马车牵到客栈门口,季语澜是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硬着头皮走出客栈,临上马车的那一瞬深深将匾额上的名字记下,常来客栈。

    昭云刚睡得昏沉,季语澜连着叫了人好几声才叫醒,昭云醒时也觉得恍然,下凡的日子越久,越觉得口腹之欲和休憩之需变得清晰,他已经很久没有困倦的意识了,今日睡醒才觉得像是回到自己为妖时小憩初醒那般慵懒。

    昭云倚着马车看向身旁已经摇摇欲睡却眉头紧蹙的人,眼睛不由弯了弯,轻吸一口气而后道:“还在心疼你的银子。”

    季语澜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说完眼睛倏尔睁大,看向他道:“你怎么知道?”

    昭云抬手抚了抚自己下颌,笑道:“你在楼下喊,我听见了。”

    季语澜闭了闭眼,泄气道:“岂有此理,等办完差回来,我定要去县衙告状...”

    昭云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只道:“该是去找乡尉,县里恐怕告不赢。”

    季语澜双拳攥了攥,硬气道:“是,想来他们该认识的,肯定要包庇他们。”

    他说完这句话,上下眼皮开始打架,随着马车的颠簸,整个人堪堪要昏了过去,还好及时靠向软枕,才没磕了胳膊。

    季语澜摆了摆手,将头仰起靠向一边,“不行,实在太...太困了...”

    他只觉双眼发痛,酸胀酸胀的,再不阖眼自己恐怕是要去见阎王爷了,反正也上路了,索性直接闭眼开睡。

    只是这姿势实在是难受,季语澜撑着身体闭了一会眼睛,半睡半醒之间觉得脖子快被颠断了,他将软枕抽出来,向穴居动物那般将头埋进软枕里睡,又折腾了不知道多半天,终于没了动作。

    季语澜睡熟了,呼吸匀称,眼下的青黑仍旧依稀可见,只不过他没有睡在软枕上,而是睡在昭云的臂弯里,两人就这么一坐一卧,马车里彻底安静下来。

    每每到此等安静时刻,都是昭云开始冥想的好时机,他一手揽着季语澜的脖颈,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人的身上,望着某一处出神。

    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唤从角落传来,声音幽幽的,像是在叫魂。

    “昭云~~~快把我拿出来~~透透气~~~”

    昭云白了地上的罐子一眼,随后指尖飞出一丝灵力,黑石头就这么从罐子里弹射出来,当啷一声被甩在地上。

    “哎呦!你好不心疼石头!”

    昭云置若罔闻,没有搭理它,但这并不妨碍它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给我肠子都快颠出来了,这两匹马后长的腿儿吧,跑也跑不齐,真不如天宫的马安稳。”说着它还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

    “是,该换你去拉。”

    黑石头嘿嘿一笑,在地毯上滚了一圈,继续道:“昨晚上咋啦?你们遇到啥危险了,我在罐子里没看上热闹阿!”

    昭云闻言挑了挑眉,思忖片刻道:“碰见一种小兽,会飞,羽片状,有利刃。”

    黑石头听完也沉默了半晌,随后嘶了一声,奇道:“飞蝠?”

    昭云轻轻摇头,驳道:“不是。”

    “不会又是什么妖物吧,这小子是不是与你八字不和阿,怎么净碰见不干净的东西。”

    昭云撇了它一眼,讥讽道:“你也很不干净。”

    黑石头哎哟一声,恨不得长出一双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灰拍掉,“此不干净非彼不干净!”

    黑石头的声音并不高,若是寻常人去听,几乎是耳语的程度,所以熟睡的季语澜根本听不见,马车里只有昭云偶尔敷衍的几句话,饶是这样,还是将人险些吵醒了。

    季语澜喉间传出几声哼语,昭云立刻将黑石头又丢回罐子里,落进酒里噗通一声。

    黑石头真是哑巴石头吃黄连,有苦难言。季语澜眯着眼睛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倒在人怀里,他险些从人腿上蹦起一个高来。

    “阿...我...”

    昭云语气平淡,但是装模作样按了按自己的腿,“醒了?”

    季语澜眼里全是心虚,小声回道:“嗯...不好意...”

    昭云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不用道歉。”

    季语澜适时将唇抿起来,含蓄地笑笑,随后拉起一旁的软枕靠在一边,“好...我,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季语澜还要说什么,却被外面的声音打断,“季察事,到了!”

    话音未落,传来马儿响鼻的声音,马车也缓缓停下,季语澜下去之前特意正了正衣冠,免得传了闲话去。

    季语澜刚掀开车帘,一只脚还没踏出去,就被眼前景象惊住。

    入眼的先是一个小院子,两个茅草屋并排盖在一起,寒风一刮,屋顶上飞飞扬扬的枯草刮的满院子都是,屋后是广袤无垠的荒地,几乎全被积雪覆盖也看不出是否开垦农耕,潦草可以看见几颗稀稀拉拉的树,也都秃了个完全,不知死活。

    能看得出这是村落,因为不远处还要几个类似的小院,只不过距离实在是远,大概最近的邻居们都要一里地开外。

    俞子清看出了季语澜的震惊和无措,直接上手将人扶了下来,他此刻也知道不该说话,说多错多,只能缄口。

    季语澜站稳脚步,就想把刚出来的昭云塞回去,但后者已经站在他旁边了,表情同他刚下来的时候如出一辙,只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冷若冰霜的脸。

    “俞...俞兄,这就是,王爷买的院子?”季语澜的表情仿佛是在问,他是不是将买院子的银子给贪污了。

    俞子清尴尬地笑了笑,缓缓道:“是...屋里东西还算齐全...都是新置办的...”

    季语澜实在是笑不出来,只能提着袍子往里走,因为院前和院子里的雪实在太厚,人走过去,几乎要没过了靴子。

    他心里只觉得对不起昭云,吃苦这两个字,本来再也不想叫他受的,到底还是食言了。

    四人拖拖拉拉进了院子,严小齐将茅草屋的门推开时,扑面而来的灰将他险些冲了个趔趄,恐怕这屋连个耗子都没有,冷的深入骨髓,亦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季语澜和昭云站在门口,等着严小齐和俞子清收拾出了一条人路,两人才迈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