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奇物生录 > 章卅四
    季语澜全程只言未语,昭云则是眉头紧锁。

    这么冷的天,严小齐甚至忙活出了薄汗,屋里点起火炉,四个人终于坐了下来。

    面面相觑,还是俞子清率先开了口,“二位见谅,明日我会再去一趟乡里置备些东西,今日只能先将就了。”

    季语澜闭了闭眼,摆手道:“无碍。”

    这两个字是昭云经常说的,没想到自己用起来也是如此得心应手,而且心境同一。

    俞子清又朝火炉里添了一瓣被灰尘糊住的干木头,那是早就摆在屋里的,是上次他住的时候留在这的,季语澜看着炉子不说话,俞子清继续道:“两间屋子,我和小齐睡另外一间,村子里没有官府的地方,村民也多半是目不识丁,恐怕...”

    季语澜应了一声,打断他的话,“无妨,我们先安顿下来,剩下的从长计议,既然没有官府,村里可有宗祠?”

    俞子清思考片刻,应道:“该是有的,村里大姓李姓,不会没有祠堂的。”

    季语澜点点头,将冻得发僵的手朝火炉靠了靠,“我想看看他们的宗志,或者纪年录,至于其他,可以慢慢查。”

    俞子清感激他幸好没有官宦子弟的富贵病,于是爽快应下,“好,今日天色不早了,二位早些休息,干粮就在黑色包袱里,木头都是劈好的,睡前添些就能维持到天亮。”

    季语澜没有动作,只是嗯了一声,昭云连嗯都没嗯,眼里反正是没有这个人,俞子清自觉有愧,帮着王爷把人忽悠来这么个穷乡僻壤,哪里还有脸在这废话,告了礼直接就和严小齐躲到了隔壁去。

    两人看着火炉,片刻后又看向彼此,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对不住,我确实不知道这儿这么荒凉...”季语澜满是歉疚,声音越说越小。

    “无碍。”

    听到这两个字季语澜再次笑了,他干咳几声,随后起身,“那我...我先把褥子铺铺...”

    季语澜忙活了半天,掐着腰站在塌前眉头紧蹙,片刻后他转身再次去扒那几个包袱,仍旧是没找出第三个被褥来。

    就盖一个还不把人活活冻死了?还是牺牲下面铺的被子?

    前后二者皆下下策,不是正面冻冰,就是背面冻冰,季语澜发出一声长长叹息,而后再次坐回昭云身旁。

    昭云微微挑眉,道:“怎么了。”

    “小毛就给带了两床被子,还都是薄的,肯定要着凉的。”

    昭云面色淡淡,执起一个小木枝拨弄着炉火,“一起盖两个。”

    季语澜双眼微微瞪大,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支吾道:“睡,睡一个被窝?”

    “你也可以不盖。”

    季语澜立刻闭了嘴,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盖,我盖...”

    说完他立刻又站了起来,将装黑石头的罐子细心地放在火炉边上,那距离既不会使酒水蒸干,也不至于过凉。

    又忙活了一阵子,两个人终于躺在了床榻上,茅草屋不大,筐床更是稍显拥挤。

    两个人几乎是肩贴着肩,若任何一个人翻身过来,都要翻进另外一人怀里去,但要是反着翻,不是掉在地上,就是爬到墙上去,季语澜浑身紧绷,纵使是鼻尖都冷红了,也不敢多动半分。

    季语澜怕小三郎出状况,索性开始故意找话分散注意力,“是不是该,派人送信回去,叫他们去查查那两具尸体?”

    季语澜说话的时候仿佛看见了白色雾气,他又轻呼了呼,证明自己真的没有眼花。

    身旁传来闷声的应和,“嗯,是该查。”

    “这确实...确实不是小事...得赶在事情扩大前,先...先遏制...”季语澜觉得额头冻得冰凉,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五官都要缩在了一起。

    昭云依旧是简言:“趁着尸身痕迹没有被破坏。”

    季语澜将鼻尖缩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唇埋在被褥里,闷声道:“想来该是不会,恐怕不出...一个时辰都冻冰了...”

    昭云肩膀动了动,两人的衣料摩擦发出悉簌声音,季语澜觉得自己左肩一激灵,喉咙更是一紧。

    随后他听见昭云补充道:“山林间野兽会啃食,即使是冻肉。”

    季语澜无声闭了闭眼,在被子里暗暗搓手,试图让自己热起来,“是...明日就让俞子清将消息送出去...”

    昭云终于察觉他的不对劲,问道:“你很冷?”

    季语澜干咳两声,逞强道:“还行,估计一会儿就好了...你,你冷不冷?”

    昭云则实话实说,干脆道:“很冷。”

    季语澜闻言沉默:“......”

    时辰到了,外头彻底黑了下来,冬夜深如幽潭,黑的人心里发慌,窗外寒风凛冽,若仔细去听甚至还能听见野兽的啸叫声,城中还好,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估计没人敢半夜出去。

    季语澜也是一样,他撇了一眼窗外,打定主意事情都要在白日办,想想那晚的事情,实在是过于骇人。

    他的指尖几乎在颤栗,搓了半天也就搓热了手掌,指尖依旧冰凉,季语澜无声的叹息,长睫在狰狞的表情下都蜷成了一团。

    “过来。”

    季语澜没听清,稍稍转过头去问道:“什,什么?”

    昭云呼吸绵长,季语澜几乎能听见鼻息喷在被褥上的声音,可就是没听见刚才他说的那两个字儿是什么。

    而后季语澜只觉得指尖一热,昭云的手掌几乎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他的手总是凉的,季语澜总是喊着人给他抱着手炉,可如今确实他在给自己暖手。

    黑夜中,季语澜无声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张合合,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昭云的手覆在他指尖不过半炷香,他便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离开时,季语澜觉得自己恍若梦中。

    昭云至始至终没再说话,季语澜也渐渐被袭来的困意包围,他甚至连多想的机会都没留下,便直接睡着了。

    黑石头在罐子里苦不堪言,自己离化形为人又遥远了几分。

    翌日清晨,季语澜早早就被严小齐敲门敲醒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像个活鬼一样,头发散乱不堪,衣服也因过于紧凑的被窝裹挟的七扭八歪。

    好在季语澜穿上靴子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匆忙揽了揽衣襟摆出一副威严模样才开了门。

    严小齐露出一个带着叨扰的笑,开口道:“季察事,这是村里的村志,祠堂...”

    他话还没说话,季语澜就心头就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索性由着他先把话说完,“祠堂那边村民不是很配合,但是在一个猎户家里讨到了一副地形舆图,上面画了村子的全貌,还有周遭山脉的一些细节。”

    季语澜微微颔首,顺手接过了卷轴,他只是稍微展开那图看了一眼,眉头就紧锁了起来,这与昨日自己初见村落的印象并不相符。

    他将舆图收拢,又交待道:“将那晚遇刺一事书信回京,叫王爷妥善处理,若来回路程太远,可先将消息递送给万里乡乡尉。”

    “是。”严小齐点头应下,行了礼便告退。

    季语澜这一觉睡的真是昏沉,现在人虽是醒了,魂还不知道在哪呢,他将卷轴和村志放在那张小方桌上,扶着木椅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脚下不再虚浮。

    季语澜先是将罐子重新拿起来好生放在桌子上,随后轻手轻脚的走回床榻边,小筐床摇摇欲坠,每一根木头都好像一掰就会断,帷幔也没挂,天亮更显光秃秃的。

    他就这么默然站在床榻边,欣赏昭云晴日浮光下的峰眉隽目,看的他一阵心乱,熟睡的人似是察觉一般,睁开惺忪睡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昭云先是一楞,然后又是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嘲道:“偷看什么。”

    季语澜被人说的戳中了脊梁骨,装模作样的干咳几声,赤裸的眼神瞬间飘乎起来,满地的找缝隙要钻。

    “哪有,我都明着看!”季语澜打着马虎眼,调笑道。

    季语澜哆哆嗦嗦套上衣裳,回身去炉子上取下茶壶给他倒来漱口茶,昭云长发披散,也懒得梳理,就这么接过了他的茶碗,漱过口竟又躺了回去。

    季语澜放下东西,搬了个木椅坐在床榻前,看着他头一次贪睡,奇道:“你还困么?”

    昭云闭了闭眼,没模没样的敷衍道:“我听见了公鸡打鸣的声音。”

    季语澜闻言更是不解,难道是被吵醒了,心有不悦?但很显然昭云不是此等性格的人。

    昭云见旁地无声等待,缓缓叹息声,只能解释道:“村子里养家禽,定是要早起喂的,你若不想变成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话头,现在就别出去。”

    季语澜无奈抿起嘴角,呈一个一字形,自己可真是百无一用,从前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现在怎么变得如此愚笨迟钝。

    幸好那日没有在客栈与人当街吵起来,不然恐怕整个万里乡都已经认识他这个京城来的“大官”了,到时候再想查探什么,恐是要比登天还难。

    昭云总是恰逢时机的给予他台阶下,只听他淡淡道:“去拿村子舆图来。”

    “好。”季语澜起身将两样东西一并拿了过来,将舆图递给昭云,自己则看起村志来。

    村志记载的内容都十分简短,且一共也没有几页,与式王朝到如今也就是第三代,前后不过百年,这么小的村子,再记也记不了什么东西,只不过单单就是这几行,季语澜就看出了些不对来。

    与和一年,村二十户,人一百四十六。

    与和二年,村二十一户,人一百四十三,山震。

    与和三年,村十七户,人五十七。

    与和四年,村十七户,人五十六。

    与和五年,村十五户,人三十,瘟。

    与和六年,村十二户,人二十二,兽灾。

    与和七年,村十二户,人八十。

    与和八年,村十户,人一百。

    与理一年,村十五户,人九十七,垦山十五公顷,开渠一里,未引水。

    与理二年,村十六户,人九十九,垦山五公顷,开渠三里,未引水。

    与理三年,村二十户,人一百三十一,垦山一公顷,开渠三里,饮水,打井五户。

    村志一共就七八页,除了这些主要纪事,剩下是对当年发生事情的一些详述,还有一些谁家增添子嗣的记录,不过并不详细,啰啰嗦嗦写的也不成体统。

    今年是与理四年,是当今皇帝即位的第四年,今年的还没有开始记,所以最后一页背面还是空的,也没有新订白页留余,看来是一年过完才会记上去重新装订。

    季语澜盯着这数十行字陷入沉思,那边昭云也没有开口,两人分别将手里的东西看了个翻来覆去,各自整理着思绪见解。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昭云在榻上翻了个身,侧着支起胳膊看着季语澜,将拿舆图丢在人的怀里。

    “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昭云似是困倦般眯了眯眼,缓缓道:“村子远比我们所见的要大得多,而且村民落户的地方十分散乱,不同城中百姓横列整齐的居在坊间那样,几乎是隔很远才有一户人家,这图上标的岔路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画图的人也是费心了。”

    季语澜觉得不解,点明疑问道:“荒郊野岭的,又不挨着建屋子,若是有野兽强盗,怎么来得及救?”

    昭云微微晃了晃头,慵懒靠向筐床围栏上,半倚着枕头阖眼道:“尚不清楚,有趣的是图上对周围几座山画的比村里小径更要详细。”

    季语澜闻言展开图去看,果真同他说的无差,他们目前所处的空地周围,有横竖两片连山包围,其中几座颇高些的都在图中有详细标注,包括山路和山腰上的小岔路,都绘制的十分清晰。

    季语澜以手指缓缓勾勒线路,继续道:“看来村民中猎户不少,不然也不会将山走的这么透。”

    昭云莞尔一笑,敷衍道:“也许罢。”说着他抬眸扫了季语澜一眼,作洗耳恭听状,“说说你的。”

    季语澜反手将村志递给他,叫他一边看着自己一边解释,“这上面只记了十几年的事情,想来一开始这村子规模也就二三十户的样子,没有天灾时最鼎盛时期也不过百余人,结合地理位置来看,蹊跷的就多了。”

    季语澜俯身过去,伸手指向与和二年,“大家不住在一起,就算是暴雨泥流,山震,也不至于危机全村。”说着他的指尖向下滑去,“第三年直接消减了一半人口,难不成都站在一起被砸死了?”

    昭云听着也是微微皱起眉头,很显然这不现实,他们是人,也不是笼中兽,怎么不会跑呢。

    季语澜见他理解自己说的话,便继续道:“往后的几年人数愈发少下去,这个兽灾我们也不知道是何等情况,看来还是要具体问问那些村民,与和七年开始人数剧增,户没加多少,恐怕是有外迁百姓。”

    说到这季语澜眼底闪过一丝迟凝,语气也慢了下来,“若不是周围百姓迁移,可能和...和驸马有关...这还有待考证...”

    昭云微微颔首,将村志重新阖上,补充道:“他们以前没有开渠,想来山脚或是村里应该是有不冻流的,开渠引水该是个大工程,可舆图上却没绘制。”

    季语澜也意识到这点,开渠不单单是个大工程,而且需要有经验的人提前绘制工期图,不然挖个十几年,水能不能通都是未知的,朝廷年年都在此项上拨款数万两以聘请渠师,看来这村子是外人来过无疑了。

    季语澜将两样东西收好,放在膝盖上,思忖道:“会不会是还没修完,所以没画?若是有人参与修渠的话,肯定有工期舆图。”

    “嗯,也许。”

    说完季语澜便重新起身,将散乱的东西规整了一下,弯着腰朝窗外望了望,“看来俞兄还没回来,恐怕早上还是要啃饼子了。”

    昭云慢吞吞的起身,将季语澜叠放好的衣服展开披在身上,不合时宜的提醒道:“噎,要煮茶来吃。”

    季语澜忽地笑了,挽起袖子开始展现起一家之长的气派来,手脚不怎么利索的开始生火烧水,俞子清也算是思考周到了,屋里有一个水缸,昨夜现给两个人打的一缸水,虽然屋子里东西少了点,也算是能凑合够过日子了。

    季语澜蹲在地上,拿着火折子朝木头烤了半天也不见起色,昭云就这么看着他痴头呆脑的弄,也完全没有任何要插手的意思。

    半晌之后,季语澜叹息一声拿着火折子站到人面前,求助道:“怎么点不着?是不是太潮了?”

    昭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语气缓慢带有不知名意味:“你不如浇碗酒试试。”

    季语澜闻言琢磨了一下,也不是没道理,到点酒岂不是直接就着起来了?这么想着季语澜便动起手来,朝黑石头的罐子借了一碗酒直接浇在了炉子里,他执着火折子往前一凑,还没靠上去,蓝红色焰火蹭的一下窜起来,季语澜吓得朝后仰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惊怕的摸向自己的眉毛和散发,还好都还在,他猛地反应过来,愤然看向床榻,惊道:“你怎么又捉弄我!!”

    昭云回以微笑,一本正经道:“谁知道你真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