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浮生若梦 > 11 制
    自从上次听那伙计说了杜荣的情况,与以前的生活相关的一切严敏棠都不愿再看到,也不想回忆。这么多年过去,既然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而他也确实变成了不人不鬼的状态,又何苦再用那些逝去的时光捆住自己呢。

    他们仍沿着上次的路线去往杜荣的店里,严敏棠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态度观察着路上的一切。失去之后才知道珍贵,这些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在无聊中虚度时光的人,与爱人耳鬓厮磨的人,在痛苦中辗转反侧的人,在他看来,都幸福而不自知。

    他转头看向叶佑安,后知后觉生出一股愧疚来,这短暂的相处中,一直是叶佑安照顾包容他,现在甚至要为了他背上人命,而他却连后果都不能告知。等杀了杜荣,他就此消失,叶佑安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吗,他一定会伤心愤怒吧。

    “报了仇我就要走了,你后面有什么打算?”严敏棠开口问道。

    叶佑安愣住了,心里突然空荡荡的,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严敏棠却似对他的反应浑然不觉,仍目带关切地等着他的回答。

    “我...”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喉咙,答道:“我不知道。”沉默一阵又问:“你要去哪里?你上次不是问我愿不愿意帮你复活吗,为什么又不让我帮了?”

    严敏棠心中一震,怜惜和不舍来势汹汹,将他故作的淡然击得溃散一地。他眼眶发酸,惶然间仓促垂下眼,回身紧紧抱住了叶佑安。本已死寂的心里生出些不甘来,为什么他总是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呢,他也想抓住眼前的人,想和他一起走下去,可他却办不到。

    叶佑安看他这反应,自顾自往最坏的情况猜想了去,刚才的委屈顷刻消散,全部化作心疼和难过,继而更深的恐惧浮上心头,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声音颤抖着问:“是没办法恢复吗?没关系...一直这样也可以,没关系的,你可以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对不对?”

    严敏棠说不出话来,他松开双臂,伸手抚上叶佑安的脸颊,手指轻轻划过,停在水润的唇瓣上,然后在对方无助的目光下吻了上去。

    叶佑安睁大了眼睛,心怦怦直跳,反应过来正待反守为攻继续深入时,严敏棠却又撤回身去,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布店走去。

    叶佑安还陷在刚才那一幕中无法回神,愣愣地被拖着往前走。他反复回味着唇上的触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好像还能感受到对方嘴唇残留的温度似的。越是回味便越是遗憾,后悔自己没快点反应过来,没来得及仔细体味这感觉,没有抓住机会给出回应。但这遗憾马上又被喜悦代替,棠棠主动吻了他,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重要呢,一个亲吻所代表的意义没有别的解释。他快乐得灵魂都飞了起来,欢悦地飞到苍穹之上,在碧蓝的天空和轻软的云朵间翱翔。

    这边严敏棠却感受到了不对劲,随着距离的拉进,他的胸口开始泛起疼痛。他马上明白过来,是和尚说的禁制起了作用。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一边嗤笑自己可笑的侥幸,愤恨和不服也同时如雷电般在心中炸开。

    他咬紧牙关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孤注一掷的决绝让他浑身充满力量,激动得发起抖。他要看看和尚到底能给出什么花样,疼痛算什么,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当初中毒时候的痛苦更甚了,现在的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甚至有种自虐般的快感。越痛越能坚定他的决心,让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清醒地毁灭,毁灭仇人也毁灭自己,他如同在战场上冲锋的士兵,热血之下无惧一切。

    两人就这么走到了布店旁一个巷口处,停下脚步后叶佑安才从思绪中回神。最先感受到的是手掌下的冰冷,惊讶地看向一旁,严敏棠正将另一只手从额头上拿下,整张脸像是涂了一层白色的粉。一瞬间叶佑安脑海中竟闪过他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木中的样子,他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伸手就往对方脸上抹去,徒劳地想把这刺眼的颜色抹掉。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严敏棠抬眼看过来,眼中的痛意一闪而过,隐到坚毅的目光之后,“到了,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虚弱干涩的声音让叶佑安更加不安,但还不等他反应,严敏棠已经急不可耐。冰凉颤抖的手握上他的手腕,眼神中透出的狠厉让他不由自主一阵瑟缩。

    “你要反悔吗!”严敏棠已经是强弩之末,心口的痛早已弥漫到全身,身体像被无数冰针穿透,痛到浑身颤栗,视线也一阵模糊。但他凭着那股气生生忍了下来,只差最后一步了,他不能功亏一篑,即便痛死,他也要死在叶佑安离开之后。

    叶佑安的心也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严敏棠这样子让他根本无法思考,“我没有,我现在就去,你放心,绝不会出错的。你,你歇一会儿。”

    “去吧,我等你。”严敏棠松开他的手,在一片黑暗中凭着记忆往左手的小巷走去。挪到巷口,手扶上墙壁时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嗡鸣不断,连声音也听不到了。他麻木地转身朝着叶佑安的方向,他知道对方还没走,还在等他最后的示意。

    叶佑安见他走进巷子转身看向自己,一阵没来由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不知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该如何应对,但还是在严敏棠的注视下转身朝店里走去。

    还未进门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满脸含笑招呼他进去。他盯着对方开开合合的嘴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木然问道:“杜荣杜掌柜在吗?”

    “在的在的,掌柜在后院书房,我带您过去。”伙计说着转身朝一边的侧门走去,一边不忘回头寒暄:“看公子这样子,是外地人吧,是来做生意吗?我们杜掌柜人可和善,绝对公平守信,您可以问问其他人,合作过的没有一个不夸赞呢。”

    叶佑安越往里走越心慌,心中不断回想之前的点滴画面,有什么东西隐约混杂其中,想要看清却又总是找不准踪迹。他愈发焦躁不安,最终脑海中只剩下严敏棠苍白如纸的脸和最后那个目光飘散的眼神。仿佛一记黄钟在耳边震响,他刹那清明,顾不上前头絮絮叨叨的伙计,瞬间消失在原地。

    他冲出店门奔向严敏棠所在的巷子,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他的心,紧张之下连呼吸都要忘记。

    当他看到严敏棠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时,脑中炸开一片轰鸣,眼前骤黑。再次恢复清明时人,已经跪倒在地,粗重的呼吸在逼仄的巷中空空回荡。

    腿软得站不起来,撑着地面的手臂也不住颤抖,但他却浑然不觉,他只看到严敏棠的身体在不断闪着微光,如隔着烟雾般扭曲变幻若隐若现。他屏住呼吸犹豫着伸出手去,在触到实体的那一刹骤然溢出一声哽咽,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叶佑安不断地深呼吸,心口仍紧得像被人攥住,耳边似乎响起了忽近忽远的诵经声,他福至心灵,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开口:“我不杀他了,我不会再帮他杀人了。”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疯了。

    也许人在无助绝望的时候就会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要留住严敏棠。

    不知过了多久,严敏棠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除了嘴唇仍没有血色,看着就像是平常睡着一般。

    叶佑安往前爬了两步,将地上的人扶起紧紧抱进怀里,揪紧的心口才终于放松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手脚和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周围的声音也断续传入耳中。他想,他这辈子都逃不掉了,他的命已经跟严敏棠系在了一起,沉重却甘之如饴。

    严敏棠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自己房里。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结果,但却自欺欺人不愿面对现实。他静静躺着,盯着房顶的木头一动不动,好像只要不想就可以永远不知道,只要不动时间就不会流逝。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佑安,甚至连想都不能想,他再次闭上眼,祈祷自己能继续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严大哥你醒了吗?”耳边传来小虎怯怯的声音。

    严敏棠睁开眼,小虎正一脸担忧的站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杯水,见他看过来连忙递上去,清澈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缓缓闭上眼一动不动。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杯子被放在桌上,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开了又合,屋里恢复了寂静。

    没过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的脚步声明显不是小虎。严敏棠紧张起来,被子下面的手指紧紧攥起,不敢睁眼对上叶佑安的眼睛。

    “敏棠醒了吗?”来人却不是叶佑安,是喜伯。

    严敏棠猛地睁开眼,喜伯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对他招呼到:“醒了起来吃点东西,你睡了一天一夜,该饿了吧。”

    对喜伯他是无论如何没法置之不理的,严敏棠乖乖起身,在桌边坐下,向喜伯道了谢,默默喝起粥来。看窗外的日头,应该是午时左右,屋里两人都没说话,只剩调羹偶尔碰在碗上的声音。

    “这粥我可是熬了一上午,味道不错吧?”喜伯慢悠悠问道,温暖低沉的声音里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们几个都爱吃我煮的粥,每次过来都缠着我做,想必你也喜欢。”

    严敏棠吸吸鼻子,闷闷地说了句喜欢,认认真真把一碗粥吃个干净。

    “佑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天赋也极高,当初收他做外门弟子的时候,还是我帮忙说了情。他爹那会儿就说他一门心思学武,对别的都不感兴趣,这么多年过去,也还是一点儿没变。”喜伯见他吃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着聊起来。

    “这次遇到你,我看却有些不一样了。”喜伯瞧了眼他的神情,起身去把窗户打开。外面仍是烈日高悬的好天气,蝉鸣鸟叫顿时清晰,伴随着风吹树梢的声音,连屋里都跟着活泛起来。

    “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老年人也不懂,但我看你们都是真心拿对方当朋友,遇到问题多说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佑安这两天有些事要办,托我跟你说一声,让我一定照顾好你,说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说到这里喜伯呵呵笑了起来,打趣地看着严敏棠,一脸慈爱。

    严敏棠看喜伯开心,也跟着笑了笑,递了杯水过去道:“我等他就是,哪里需要麻烦您照顾。喜伯喝杯水吧。”

    两人又聊了会儿,喜伯便起身离开,嘱咐严敏棠好好休息,有事随时找他。

    严敏棠送走喜伯,回到屋内呆立窗前,不明白叶佑安在搞什么名堂,愣了一阵心中又渐渐升起一丝期盼。也许呢,不知道结果就还有希望,就当是他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吧,他将所有猜测和情绪都封存起来不去触碰,他要等着叶佑安,看看他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