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浮生若梦 > 33 释然
    叶佑安悠悠醒来时外面天光正亮,阳光照进房中白得刺眼。闭上眼缓了缓,之前发生的事才在脑中慢慢浮现,他骤然起身,掀开被子就要往外冲。

    知辛却在这时推门进来,举掌示意他不要乱动。他止住动作,手指不自觉抓紧被角,默默看着大师走过来,甚至不敢开口发问。

    “好些了吗,身体恢复得如何?”知辛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开口。

    叶佑安压下心中慌乱,运功仔细感受片刻,回道:“内力充盈畅通,已经完全恢复了。”说完又惊觉自己无礼,躬身致谢:“多谢大师悉心照料。”

    “小事而已。”知辛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严施主已经下山了,说有事要解决,让施主在此等候,不日便会回来。”

    “他是去报仇了吗?”叶佑安急了。

    “只是做个了断而已,施主不必太过担忧。”

    叶佑安想到还有傀儡线,心下稍定,既然他没有感觉,严敏棠至少目前还是平安的。

    可他试图仔细查看傀儡线的状态时,却赫然发现自己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叶佑安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再次凝神查探,结果仍是空空如也,一无所获。他一脸震惊地望向知辛,茫然问道:“为何傀儡线没了?”

    知辛闻言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思量片刻道:“情况有些复杂,想来应当是这傀儡线主动承担了对记忆的冲击清洗,因此严施主才保住了记忆。”

    听到严敏棠仍保有记忆,叶佑安根本无心欢喜,棠棠现在独自一人去找杜荣了,身上还没了傀儡线,想到这个他就心慌得要发疯。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立刻套上外衣穿上长靴,表情僵硬地跟知辛道别:“这几日多谢大师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找棠棠,日后定会再来跟大师拜访道谢。”

    知辛看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宽慰道:“严施主不是无知莽撞之人,此次前去必是有所准备,施主不必太过担忧。”

    叶佑安匆忙点头告别,根本听不进这些劝说的话。

    有所准备有什么用,杜荣既然可以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何况他现在并不知道傀儡线消失了,倘若他把傀儡线当做最后的防线...想到这里叶佑安几乎要窒息。

    他无比痛恨自己。自作主张地给了严敏棠所谓的保护,却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失了作用。如果棠棠出了什么意外,他有何面目独活。

    推门而出,叶佑安才发现外面下雪了,山上白茫茫一片,连天空都是灰白的。他在这一片白色中飞奔下山,心中不断祈祷,祈求严敏棠再等等他。

    此刻严敏棠已经来到了杜荣店里,以他真实的容貌。

    对于过去他已完全释然,他现在有了叶佑安,可以,也愿意开始全新的生活。所以他这次过来,是想做个正式的告别,他想跟杜荣聊聊,最后一次以原来的严敏棠的身份。

    店里的伙计依旧热情,像以往迎接无数个客人一样,将严敏棠迎了进去。

    “找杜掌柜吗?您来得真是时候,我们家老夫人前日过世了,杜掌柜本不会来店里的,今日是实在有事需要处理才过来,您再晚些他就又走了。”伙计自来熟地絮絮叨叨,熟门熟路地将严敏棠往杜荣的书房里领。

    “公子,公子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伙计见严敏棠停下脚步呆在原地,关切问道。

    “你家老夫人过世了?”严敏棠喃喃重复。

    “是啊,太突然了,老夫人虽然眼睛不好,身体一向是康健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突然就没了。”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是认识我家老夫人吗?”

    “没有。”严敏棠勉强回神,朝伙计笑了笑,“麻烦继续带路吧。”

    伙计敲了敲门,得到杜荣的确认后将严敏棠让了进去,然后关上门自己转身回到店里。

    严敏棠紧张地握了握右手手臂,深吸一口气,往里走去。

    杜荣一身孝衣,正俯在桌上签署什么东西,听见脚步声才仓促抬头。看到严敏棠的瞬间,先是露出惊愕的表情,继而转为疑惑,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默默打量,一句话也没说。

    “小荣,还记得我吗?”严敏棠见他不说话,自己先开了口。

    寂静的书房中,严敏棠声音里的微弱颤抖清晰可辨,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一阵伤感,果然有些情绪只有在故人面前才会复苏。

    他看着杜荣的脸,心中更多的竟不是仇恨,而是悲伤的怀念。时间太残忍,不论多么刻骨的情感,在二十年的鸿沟之后,都被蒙上了一层温暖的美好,让人分不清爱恨是非,只余下莫名的柔情。

    杜荣霎时绷紧了身体,眼中放出精光,不可置信地反复打量严敏棠的面容,“表哥?”

    “是我。见到我很吃惊吧?”严敏棠强迫自己从虚假的柔情中抽离,再次开口,“你对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杜荣很快镇定下来,“你是人是鬼?”

    严敏棠轻笑一声,“是人是鬼,不如你上前来看看。”

    “不管你是人是鬼,如果你是来报仇的,必是要失望了。”杜荣丝毫不惧,眼神冷冰冰地看过来。

    严敏棠看他这幅样子并不恼怒,“我不是要报仇,只是想与你叙叙旧。”

    “我们可没有什么旧好叙。”杜荣紧盯着他,没有动作。

    “我娘是怎么死的?”

    “与你无关。”杜荣有些烦躁地左右扫视,抬头道:“当年我确实对不起你,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你是想听我道歉,不可能。”

    一旦开了口,杜荣便彻底放下抗拒,拿出杜掌柜那居高临下的气势来,“你不该回来,不论你现在是人是鬼,都应该去过新的生活,而不是还在往事中纠缠。”

    严敏棠原本无意再复仇,可听到杜荣这事不关己的傲慢语气,怒火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回道:“你说得轻巧,刻骨的仇恨,难道是说忘就能忘的吗?”他想,自己终究还是境界不够,根本做不到大师说的放下过去。

    他抬起头,直直看向杜荣的眼睛,“你既然做出那种恶毒的事,就应该考虑过可能的后果。”

    杜荣笑得猖狂,“确实,那你现在预备拿我怎样呢?”

    严敏棠看着杜荣得意狰狞的笑,脑中突然浮现出叶佑安清澈深情的眼神,和大师平静淡然的面容来,恍然回神,才惊觉眼前的这一切多么索然无味。

    世间美好的事何其多,他却铁了心要与这腌臜丑恶之人纠缠不休,真是愚不可及。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既然如此,那就祝你余生幸福吧,就此别过。”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严敏棠一身轻松,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不知叶佑安醒了没有,他还来不来得及买好霜糖赶回去等他。

    身后传来清脆的拍掌声,严敏棠心中一凛,立刻握住手臂迅速转身。

    房梁上落下一个纯黑的鬼魅身影,落地瞬间一道亮光闪现,朝着严敏棠欺身而上。

    严敏棠毫不迟疑,按下手臂上的机关,同时以最快速度往一旁侧身躲避。但他毫无内力,自是躲不过对面的诡异身法,长剑刺入左肩,炸开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的黑衣人也在一击之后倒地身亡。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严敏棠从剧痛中回过神,地上的人早已没了声息,他抬眼朝杜荣看去,这人此刻才显出慌乱害怕的神色来。

    原来他是早有准备,严敏棠这才明白杜荣之前的底气从何而来。有恃无恐才能为所欲为,他又想起了二叔的话,不自觉紧了紧握在右臂的手掌。

    “你想怎样?”杜荣像换了一个人,脸色发白声音微颤,不住往身后退缩,直到后背抵上墙壁。

    严敏棠盯着杜荣没说话。

    有恃无恐的人现在是他了,他只要轻轻一按,仇人就能立刻死在他面前,他的仇恨他的不甘全都可以烟消云散。

    可是然后呢,除此之外他还能得到什么?他的幸福平静真的要靠这个才能实现吗?

    不是的,这不是成功,这是妥协。为所欲为是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他当然可以选择放弃报仇,选择与过去和解。

    想到这里严敏棠甚至有些钦佩自己,大师所说的境界他终于达到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原来这退只能是心甘情愿主动地退,只有你真的退了,才能看见海的宽广,天的高远。

    严敏棠再看向杜荣时,心中只剩下厌恶和鄙夷,他突然无比想念叶佑安,想念到嘴角已经忍不住要翘起。

    “我不想怎样,只是想跟你道个别,永别。”严敏棠说完,转身就走,不想杜荣却在听到这话后突然倒地,浑身抽搐着痛苦呻吟。

    被吓成这样吗,严敏棠心中更加鄙夷,冷眼看着他这幅吓破胆的样子,“行了起来吧,我不会拿你怎样的。”

    杜荣的呻吟渐渐变成痛呼,接着竟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严敏棠睁大了眼,被这一幕惊得愣在原地,等他再次细看过去,杜荣的手背和脸颊竟慢慢现出鲜红的血点来。

    叶佑安纵马疾驰,耳边风声呼啸,心跳也像乘上了快马,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不敢去想严敏棠现在怎么样,一心只想先找到杜荣。

    在布店门口勒马急停,叶佑安跃下马背便往里冲,进门时却忽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往侧边的小巷看了一眼。

    严敏棠扶着墙踉跄而出,也感应到什么似的抬眼往门前望去。

    四目相对,眼里是如出一辙的狂喜。

    还未来得及感受这惊喜,叶佑安立刻被严敏棠肩上的血迹吸引了目光,他急速奔到严敏棠身前扶住他,气得满眼通红,“是杜荣干的?!”

    严敏棠乍然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满心欢喜激动,根本感受不到身上的伤痛。他任由自己跌倒在叶佑安怀中,满腔话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拿那双热切的眼睛盯住对方不放。

    疼出来的水光映衬着满眼的柔情爱意,这眼神简直要将叶佑安溺毙。他埋怨委屈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伸手点过伤口附近的穴位止血,然后轻轻将严敏棠打横抱起,快步往外走去。

    “我好想你。”严敏棠异常兴奋,感觉自己快乐得要飞起,被叶佑安抱在怀中,呼吸着他的味道,满腔爱意在胸口沸腾翻滚。

    “杜荣死了。不是我杀的。我本来马上要回山上找你的,没想你竟找过来了,我好开心。”

    叶佑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肩上大片的血迹,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疼得呼吸困难,“乖,你先别说话。”

    “我没事,一点也不痛。”严敏棠兀自拉着叶佑安的领口絮叨,“不要回喜伯那里了,他会担心,咱们找家客栈好不好?”

    见叶佑安沉默不语,他又笑道,“你别不开心了,我去给你买糖吧,我答应过你...”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他在眩晕中慌乱地挥动手臂,却发现手也沉得抬不起来,“佑安,我...”

    “没事的,别怕,睡一觉,睡醒就没事了。”叶佑安静静看着严敏棠不甘挣扎,最终昏睡在自己怀里。

    他用力地收紧双臂,抱着严敏棠翻身上马,将他仔细护在胸前,毫不迟疑地往喜伯那里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