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折柳 > 十宴上
    在路上魏瑄才告知这几日他消失的原因,原来是圣上要立太子了。

    按照礼法,向来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膝下无子,宜妃所诞的大皇子魏琏理应被立为太子,可圣上偏爱四皇子魏瓒和他的生母嘉贵妃,又不愿与群臣作对,便一直拖着迟迟不肯立储封王。

    至于魏瑄,没人在意这个宫女生的五皇子,其他两位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对他也无甚影响,只是最近关于立储的奏折太多,圣上实在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无奈重启立储相关事宜,便经常召三人去促膝长谈。

    当然大部分时间他只和四皇子父慈子孝地谈天论地一番,捎带着问两句大皇子近况,对魏瑄虽说不似从前那般诸多不满斥责,但依旧无甚关心,魏瑄倒也省去同他虚与委蛇的气力,只是时常被拘在宫里见不到柳昭黎,让他烦恼。

    “你觉得呢?”魏瑄突然侧头问他。

    “什么?”

    “你觉得我那两位皇兄如何?哪一位更当得起太子这个位子?”

    柳昭黎想都没想道:“我觉得都不怎么样。”

    “为什么?”魏瑄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柳昭黎随口道:“大皇子优柔寡断,四皇子自命不凡,两个人半斤八两吧。”

    “是柳尚书同你说的?”

    “有一些吧。”柳昭黎毫无负担地贬损着两位皇子,“若是他俩选太子,那还不如你去当,我觉得你比他们强多了。”

    魏瑄忍不住笑了笑:“昭昭慎言。”

    柳昭黎毫不在意道:“实话而已。你本来就是最好的。”

    魏瑄心中一荡,问他:“比邱玉林还要好?”

    这话一出,他便知自己失言,果然柳昭黎狐疑地看着他:“突然提这个晦气东西做什么?他也配同你比?”

    魏瑄被夸得心旷神怡,也乐得好声好气地哄他:“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提的。”

    柳昭黎脾气去得快,过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扯着魏瑄的袖子道:“其实做太子没什么了不起的,皇帝不让你当,我们还瞧不上呢!”

    魏瑄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笑眯眯的,眼中所有情绪尽数敛于睫毛下:“就是,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

    路旁槐树上开着大簇大簇的槐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清甜味道,几人走过时恰好一阵风袭来,吹落了几片槐花瓣,飞鸟似的寻到柳昭黎的发间安稳住下,他想拿出来却扯的头皮生疼。

    魏瑄拉住他的手放在一边,微微颔首专注地给他拨开乱发拿出花瓣。

    “对了,过些日子是中秋,父皇会在宫中宴请百官,你会去吗?”

    “我爹或许会带我去吧。”

    “好,那我等你。”魏瑄似乎想再摸摸他的脸,可是手才伸到一半柳昭黎就转身迈开腿走了,背对着他潇洒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他对着柳昭黎的背影慢慢张开五指,将那个逐渐变小的身影虚虚笼在手心里。

    没过几日柳青川果然提出要带柳昭黎进宫参加宴会,特地苦口婆心地跟他说本来以他的品级连入席的边都够不到,但他想让柳昭黎去见见世面,能多结交些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这才特意捎上他。

    柳昭黎稀里糊涂地听着,并未放在心上,心想只要不给他爹惹事应该就万事大吉了。

    他隐约记着初次进宫还是他很小的时候,他调皮乱跑,遇上了同样从宴会上溜出来但却无人在意的魏瑄。御花园里,他们一个骑在树上往下看,一个在树下抬头。

    幼年魏瑄还很腼腆,看见他就只是抿着嘴笑,眼睛又圆又亮地看着他三两下从树上轻快地跳下来,滚了一身草叶泥土也不在乎,神色间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

    柳昭黎那时容貌还未长开,巴掌大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十分漂亮,有股姑娘家的秀气。但他的行为举止却很不文雅,绯红宽袖胡乱挽到手腕上,露出一截细弱白嫩的小臂,腰间插着两丛不知名的黄花,越发衬得他整个人明媚张扬。

    他们年纪相仿但柳昭黎小时候长的更高些,像个小大人一样站在他面前,问魏瑄笑什么,魏瑄说他也不知道,然后就只是继续笑。

    柳昭黎的性格里一直很有一点混世魔王的任性妄为,也不认生,觉得魏瑄连笑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小孩,哪怕知道了对方的皇子身份,还是不管不顾地直接把人拐出去玩了一天。

    兴致盎然之际,他甚至扛起魏瑄硬逼着他也去爬树,最后两个人在河边泛着青草香气的泥土地里滚得浑身都脏兮兮,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才踩着夕阳准备回去。

    分别时,魏瑄问他,他们还能见面吗?柳昭黎想了想说过两天他会跟着父亲再进宫的。魏瑄这才露出一个笑,笑得依然很腼腆。

    结果柳昭黎回家就被柳青川绕着桌子追着打了一天,整整一个月管着他不许乱跑,也不再带他进宫怕他再惹事端。

    他当时也是孩子心性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还是后来偶然又见到魏瑄才想起这个可怜的小皇子,两人这才真正熟识起来。

    如今他可再不敢那般放肆了,进了大殿恨不得头也不抬走得谨慎,柳青川给他指了角落微末处最不起眼的一桌让他去,又叮嘱他了几句才离开。

    柳昭黎坐下发现周围都是文绉绉的生面孔,侧耳听身旁两位仁兄聊天,发现其中一位竟然还是今年的探花,他顿时正襟危坐,明白了柳青川注定要被辜负的一片良苦用心。

    由于他本人在诗书方面没什么造诣,因此内心对读书人总是怀着一些尊重,连酒都不敢放开畅饮,安静地低垂着眉眼,斯文地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生怕打扰了周遭学士们的谈笑风生,倒是有那么些同他那张精致面容匹配的文雅。

    只是没过一会他总觉得有道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像针一样扎得他不舒服,于是他悄悄抬头去看,第一眼先看到了坐在皇上左下的戚方。

    此人面白无须,两只眼睛微微凸起,眼角堆着层层叠叠的细纹,正是一副大奸大恶的小人形象。

    此刻他正端着酒杯笑眯眯地同皇帝说话,落在柳昭黎眼里,简直像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叫人多看一秒都要作呕。

    他移开视线,突然瞧见了旁边的邱玉林,对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望过来,视线不躲不避地撞上去,吓得柳昭黎筷子都没拿稳就赶紧低下头。

    他故意不再抬头,装作非常忙碌的模样,那道视线却一直如影随形,十分执着地黏在他身上。

    柳昭黎幻想着把筷子扔过去戳瞎邱玉林的眼睛,手指捏着酒杯都要捏出印子了,在心底骂了邱玉林十万八千遍,偶然再一抬头,竟瞧见邱玉林一甩下摆从座上起身,眼神还是看着他这边,似乎是就要这么过来寻他。

    这下柳昭黎也顾不得什么斯不斯文的了,起身就要弯腰逃走。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身侧坐下,正面朝向他,刚好遮住了远处那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他感激涕零地抬眼,原来正是魏瑄。

    魏瑄抬手一摸柳昭黎汗涔涔的脸蛋:“这殿里也不热,怎么出了这些汗?”

    柳昭黎扒着他的胳膊悄悄探出半张脸扫向邱玉林那边,见对方又坐下了,正在给戚方敬酒,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下不屑道:狗腿。

    转向魏瑄,他才是一脸不解:“你怎么直接下来了,我还以为等到宴会结束你才来找我,不怕一会儿皇上寻你吗?”

    魏瑄摇摇头:“父皇忙着和四哥说话,没工夫理我的。”

    不仅是他父皇不在意他,殿内这么多人恐怕也没几个在意他的。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下来,坐到这桌新秀之间,竟也无一人上前搭话,甚至连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想来也是,一个没背景又不受皇帝待见的皇子,又有谁会想来结交呢?

    好在他除了柳昭黎也看不进其他什么人,于是他们旁若无人地密密凑到一处说着话,柳昭黎被魏瑄讲的太监秘史逗得乐不可支,到底还没昏头忘了场合,克制地掐着魏瑄的手臂低头憋笑,身子不停发抖忍得十分辛苦。周围隐隐投来几道不满的鄙夷目光,他也全不在意。

    突然上头嘈杂了起来,等到柳昭黎满脸通红地终于从笑意中解放出来抬头去看时,只瞧见一个穿着红袍起身离开的背影,还有瑟瑟发抖跪着的一个宫人。

    大殿内比方才安静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

    魏瑄眼神比他好些,低头耳语:“好像是谁把酒洒到谢柄椿身上了。”

    柳昭黎瞪大了眼睛,他还没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东厂督公,原来方才竟也在上头坐着吗?可惜他只顾着躲邱玉林的视线,没能仔细看看这人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听说谢柄椿此人貌若好女,容颜昳丽,却最恨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曾有人在私宴上酒醉赞他貌美,被他当场直接拔了舌头扔出去。

    他那些阴狠毒辣的手段,足以抵消众人对他容貌的好奇。

    皇帝挥了挥手好脾气地叫那洒了酒的宫人下去,殿内气氛这才又恢复了些热闹。

    “可惜了。”魏瑄看着那如获大赦连滚带爬离开的小太监,轻声道。并非是怜悯,只是感叹。

    “为何?”柳昭黎不解,“圣上不是并未追究他的过错吗?”

    “那是因为今日是四哥生辰。况且父皇不追究,不代表谢柄椿就不追究了。”

    “不至于吧......”柳昭黎被他说的心里有点发凉,眨眨眼,“他再怎么嚣张,难道还敢在宫里撒野不成?”

    魏瑄不置可否地笑笑,柳昭黎到底不是在宫里长大,再怎么顽劣一颗心仍然纯善得有些天真。

    他抬头看向金灿灿辉煌的大殿牌匾,看着他的父皇兄长,还有推杯换盏间谈笑着的宠臣们,他们皆是华服加身,吃着珍馐玉食,脸上是被权力浸透的满足与慵怠。

    如此华丽热闹的表象下却藏着数不尽的腌臜,包括他自己,也不过只是这座金玉琉璃宫殿里附庸生长的一株烂草而已。

    唯有身旁这人,魏瑄看着柳昭黎秀美的侧脸和对他毫不设防的笑容,心想,唯有他是真心待自己,不掺杂任何旁的东西,便胜过这宫里无数的碧瓦朱甍,满目琳琅。

    柳昭黎虽然总是像一阵飘渺无踪的风,可到底还是会为他停留。

    不停留也没关系,他早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哭泣的幼童。他知道无论什么,靠等是等不来的。

    就像魏瑄在初见柳昭黎之后每一个幽幽长夜都在期盼着对方的到来,柳昭黎不来,那他就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上尚书府,让对方记起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皇子,看到他被欺负的可怜模样,然后义愤填膺地站在他身前说要保护他。

    虽然后来他被掌事太监用竹条狠狠抽了一顿,但他觉得这很值得。

    他想要的只能自己去拿,魏瑄平静地想,一向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