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折柳 > 十一怜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魏瑄被叫走,叮嘱柳昭黎宴会结束的时候要等他。

    酒水沉到胃里,带起了丝丝缕缕的燥热和醉意。柳昭黎突然觉得周围的嘈杂声十分恼人,而且空气闷热,让他脑袋有些发晕,打算偷偷溜出去透透气。

    许多年没再来过,他对皇宫已经不太熟悉,再加上眼神也不是很清明,他迷迷糊糊地顺着夜风走,稍微清醒了之后才发现居然迷路了。

    踩着石砖路走过去一个侍卫宫人都没见到,四周又很昏暗,柳昭黎心里终于有点慌神了,猛地转身大步往回走。

    他低头走的急,没注意旁边假山突然走出来一个人,险些撞到一起。

    两人各自退了两步,柳昭黎抬头看向对方,入目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长眉入鬓,下面是细长的眼和高挺的鼻,鼻梁处有月光洒下来,让那张脸透出一股模糊的韵致,睫毛上面还仿佛盛着一点月光。

    见对方头发半束着,穿的是宫里常见的内侍服,柳昭黎终于能长舒一口气,礼貌地欣赏完对方的好相貌之后告知自己是来参加宫宴的官员,在此迷路了,麻烦对方是否能指明回殿的方向。

    话毕那人慢慢走近了一步,终于将整张脸暴露在视线下。突破了不存在的氤氲雾气,他模糊的五官便现出原本的几分锋利,称得上一个俊字了。柳昭黎莫名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再定睛一看,他才发现对方此时眼眶发红,睫毛上挂着的不是月光而是滴滴剔透的泪珠,似乎是刚哭过的样子。

    柳昭黎突然有一种撞破别人伤心事的尴尬无措。这人没有带宫帽,应当并不是此时当值的宫人,或许正因着受了什么委屈在一旁黯然伤神,他却这样冒失地闯过来打扰了人家。

    他那有些泛滥的同情心忍不住开始作祟。

    对方走到他面前,柳昭黎这才发现这人竟然比他高些,此刻微微垂眸看他,瞳孔是纯然的黑色,蒙着一层水光。

    这人开口,声音还有些哑:“大人跟我这边来。”

    柳昭黎发现自己仿佛有些路痴的天分,在不知道第几个拐弯处终于被绕糊涂了,晕头转向地紧跟着前面那人不急不缓的脚步,终于前面那个高瘦的身影停下。

    "前面就是了。"对方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说完转身欲走,不知是否是柳昭黎醉意难解,那步子在他眼里显得极为缓慢,似乎在等他挽留一般,于是他下意识拉住对方的手,那人转身看他,柳昭黎想了想问他:“你为什么哭呢?”

    柳昭黎醉得不深,却也为他壮了几分胆,白皙面颊如琉璃般在月色下泛着淡淡光晕,神色带着一点懵懂和关切。

    对方盯着他,半晌只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叹抵过千言万语,柳昭黎看着他微红的眼眶,突然想到了魏瑄。

    就连不受宠的皇子都会遭受冷眼与欺凌,更何况是这些任人揉搓捏扁的小太监小宫女呢?

    宫里的差事不好当,就像方才殿内失手的那个宫人,得罪了权势滔天的谢柄椿,捏死他也只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

    “有人欺负你吗?”柳昭黎轻轻问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产生了某种极度澄澈的亲和力,让人望了不自觉心生好感。

    对方避而不答,只神色忧郁地垂眼道:“在宫里做事总归是身不由己的。”

    他这样说,柳昭黎心头更加涌上一股怜惜之意,下意识开口:“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多谢大人好意。”他柔柔一笑。

    柳昭黎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要叫我大人,我叫柳昭黎,不是什么大官儿。”

    对方点头:“柳公子。”顿了顿又道,“我叫小春。”

    “小春......”柳昭黎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展颜一笑,颊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明艳的五官变得愈发光彩夺目,“我记得了。”

    那边众臣三三两两往殿外走,柳昭黎怕父亲和魏瑄寻不到他,不得不回去了。

    他和小春不过刚认识,也并没有什么话好说,于是酒气上头,匆匆道:“小春,我不常进宫,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的话记得去尚书府找我!”

    “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下意识回头,小春没有离开,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的方向,嘴唇似乎动了动。柳昭黎停下脚步,下一秒就被身后一条手臂紧紧搂住,魏瑄挟着他开始兴师问罪:“叫你等我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不安分,难怪你爹天天愁眉苦脸的!”

    柳昭黎这才恍然:“我爹呢?”他开始四处找柳青川的身影。

    “不用找了,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了。”魏瑄捏着他的脸蛋把他的脑袋扳正。

    “真的假的?那我们去听戏吧。”柳昭黎兴冲冲地拉住他往前走,“正好今晚有碧云的桃花渡,几个月了,这可是他第一次上台,我得去给他捧场。”

    碧云是梨坊的伶人,年轻漂亮嗓子也好,柳昭黎最爱听他的戏,花了大价钱捧他,几乎场场都要去听,而自从碧云先前意外摔断了腿,至今已三个月不曾登台。

    魏瑄被他捉着手,掌心是柔软的触感,他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碧云的腿伤这么快就好了。”

    “拿最好的药养着现在才好。”柳昭黎叹气,“也不知道他好利索没有。”

    “你倒是真心爱护他。”魏瑄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酸气。

    柳昭黎没听出他这话里的醋意,自顾自道:“他不容易,我能帮就多帮一些吧。”

    魏瑄忍不住冷笑:“这天下的可怜人数不胜数,难道你个个都要去帮吗?”

    他毫不客气地戳穿柳昭黎:“你不过是看他生得好看罢了。”

    柳昭黎终于咂摸出一点不对劲来,抬眼冲他狡黠一笑:“是啊,他长得好,戏也唱得好,同他待在一块我心里快活。”

    “你!”魏瑄罕见的气结无言。

    柳昭黎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好色”,并豪言道:“美人落魄更惹人怜爱。”

    魏瑄眼里黑漆漆的:“那你当初帮我也是因为这个吗?”

    柳昭黎讶然:“阿瑄你多虑了,那时你我才多大?况且你当时又黑又瘦的,和美人有什么关系!”

    魏瑄看着他眉眼无辜的模样,一时分不清他是在骂自己小时候丑,还是在证明他对自己的感情纯粹。

    最终他只得无奈叹气,心道自己因着那个伶人的存在而心急则乱,脑子也不清醒了,竟口不择舌地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谁让柳昭黎总是去听碧云的戏也就罢了,还经常夜宿戏楼,同那伶人一待就是一整晚,又说他们相对而坐,彻夜不眠只是在谈戏而已。

    试问谁能相信?

    倘若柳昭黎知晓他心中所想定会大呼冤枉,他虽不是多么正直之人,但也没必要在此事上说谎,他与碧云当真只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对方不仅在戏台上出彩,人也是心地善良,通情达理,他乐得交这个朋友。

    奈何魏瑄总也不信。

    于是柳昭黎气愤道:“你是在质疑我和你的感情吗?还是想说我去梨坊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这样重的两句话甩下来,魏瑄顿时溃不成军,连忙又是一阵赔礼道歉,捋顺了柳昭黎的脾气。

    只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柳昭黎没有那个心思其他人却未必。

    他对上柳昭黎的视线温和一笑,心里平静地想,要不要把碧云的另一条腿也打断呢?

    两人方才还在争吵,迅速又和好如初,进场时碧云已经登台开嗓了。

    他化着戏妆,面容精致有些雌雄莫辨,一双凤眼勾魂似的看过来,看到柳昭黎时冲他不易察觉地露出个笑,声音婉转清脆,确实有一把好嗓子,身段婀娜地甩袖转身,看身姿脚步,腿伤已是大好了。

    柳昭黎在下面为他鼓掌叫好,周围有熟人揶揄他:“碧云的戏柳公子一场都不落,什么时候把人也带回去啊?”

    旁边一人道:“那尚书大人不得把柳公子腿打断!”

    柳昭黎不喜欢他们拿碧云调侃,皱眉不悦道:“瞎说什么呢,我和碧云是知己,明白吗?”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直到柳昭黎要发飙之际才各自转头噤声不语。

    魏瑄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台上的碧云,又看了看柳昭黎专注望着台上的视线,内心很是疑惑。

    他已经让人打断了碧云的一条腿,腿断了,上不了台了,也就无法再同柳昭黎眉来眼去,卖弄风姿,冷上几个月柳昭黎这份热情也就消散了,却不想如今死灰复燃,瞧着比从前更甚。

    随着碧云最后一道嗓音落下,楼内静了几秒,然后热烈地响起掌声,柳昭黎在台下遥遥对上碧云双眼,灿烂一笑。

    他起身往后院走去,魏瑄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碧云已经卸下戏装,原本清丽的五官显露出来,他看到柳昭黎的那刻眼神现出喜悦神采,脱去戏台上眼波流转的妩媚神色,他看起来倒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眼神慢慢跟着柳昭黎转,直到转眼看看身后的魏瑄,他面色瞬间变得僵硬,拘谨地给二人行了礼。

    柳昭黎上前扶起他,观察他的腿:“可是大好了?”

    碧云咬着嘴唇点点头:“还要多谢公子送来的药。”

    “你我之间还要这么客气吗,你受这么重的伤,我都要心疼死啦!”

    魏瑄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

    碧云怯怯望过去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眼底几番纠结之后,突然按住柳昭黎的手腕道:“柳公子,我想同你说件事。”

    魏瑄淡淡看着他那只手,他便感觉那目光里仿佛含了刀剑,要将他的手生生割下来一般,于是慢慢收回了手,离开了那截柔软的腕子,藏进了衣袖里。

    柳昭黎目光柔和地望着他:“说吧,我听着呢。”

    “我爹的病已经治好了,他想着带我回老家生活,然后”碧云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蝇,“娶妻生子……”

    柳昭黎愣住了:“什么?”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眉毛深深皱起。

    碧云小心翼翼地看他神色,以为他会怪罪自己,毕竟柳昭黎给他爹治病,又在他身上砸了那么多银子,如今他爹病好了,他却这样不知恩图报地就要离开,未免太过无情无义。

    “班主同意吗?你们的盘缠够花吗?回去之后你和你爹又该如何生活呢?”柳昭黎握住他的手问道。

    这次轮到碧云怔住。

    他没想到柳昭黎竟还在为他考虑。

    柳昭黎一直有纨绔的名声在外,但他从来不觉得对方如同传闻中那般玩世不恭,反而认为对方性情率真,善良热情。

    他知道柳昭黎爱听他的戏,也知道柳昭黎对他毫无旖旎心思,是心甘情愿地帮他。

    这份恩德他无以为报,如果可以,他愿意给柳昭黎唱一辈子戏来报答。

    只是,碧云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看柳昭黎身侧的魏瑄,此刻对方正赞许地看着他,一张英俊面容上是十足的和煦,看不出私底下一丝一毫的心狠手辣。

    碧云想起他之前断掉的那条腿,靠着柳昭黎找的大夫买的药才堪堪治了回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柳昭黎关切道:“碧云?你身体不舒服吗?”

    碧云回神,藏起苦涩,扬起一抹笑道:“班主是好人,同意我们半年后离开。承蒙公子厚爱,我也攒了不少银钱,回去置办田地家产不成问题,公子放心吧。”

    柳昭黎听他早已打点好一切,便知他是真心要走了。碧云不仅戏好,人也足够温柔,善解人意,他是真心实意地舍不得这位知己好友。

    但如果这是碧云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他一定会支持。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柳昭黎心中十分的可惜难过,面上却笑着点头道:“那我便放心了。”

    碧云看着柳昭黎俊秀的脸,和那双总是很专注望着自己的眼睛,不论台上还是台下,不带任何狎昵意味,就只是单纯地欣赏他这个人,和他的戏。

    碧云就是在这样天长地久的注视里慢慢沦陷,他对柳昭黎露出了一个浅笑,眼眶微热,因着魏瑄在,他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藏起眼泪和从未宣之于口的隐秘感情,他听见柳昭黎语气轻快地向他告别,说这半年他还是会常来看他,到时再给他雇最好的马车送他和他爹回家。

    二人脚步逐渐远去,明明是夜晚,可他恍惚间却仿佛看到一轮明日被大片乌云遮蔽,裹挟着渐行渐远,意识到再也看不到他要的日光,碧云肩膀颤抖,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