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想趴在柜台的后头，窗外蝉鸣叫的声音非一般地大，空气被温度烧出了波浪一样，外面的植物都蔫了些，但姜想现在没心思关注那些，他眼前就坐着秦之垚，是的，秦之垚就坐在他眼前。
秦之垚好多天没来了，姜想在日历上撕去一页又一页，每一篇他都压在灶台边上，留着点火用，距离秦之垚上一次来已经过去十七天了，姜想都记得清清楚楚。其实只要他们不逼姜想搬家的话，他还是挺期待他们过来的，因为这小村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它的好处，也是它的坏处，好处在于它永远都是一个样，令人安心，坏处是也没什么惊喜，生活乏味，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在这儿都走了。
村子里的路被施工队修得平整了很多，姜想出去进烟的时候听他们说，这路修好了，以后就能开过来，可以从村口更近的地方坐车了，姜想还觉得挺开心的，他拄着拐杖走路，最好是能近就更近些。
这里的居民都很感谢开发商，因为拿了搬迁款就能去别的地方生活了，这荒村也建设得那么好，可是他们忘了，这些东西建设好了，并不是给他们享受的，人看着那些庞大宏伟的东西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也带入，但其实没成了那建筑物的一块踮脚砖都是幸运的了。总而言之，姜想还是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小村子，守在他的小铺子里面，他看着秦之垚在电脑上飞快地打着字，姜想知道那是笔记本电脑，只是他没用过，县里有网吧，但那儿的电脑都是一个大块头，连着另一个大块头，没有秦之垚用的东西轻便。
姜想闲来无事，就趴在那儿看他，秦之垚真好看啊，侧脸的线条是怎么长成那样的，不论眉骨还是鼻梁，都很利落，而且他会好多东西的样子，什么都能做成似的。还有他电脑旁边放着的小盒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白色的纸盒子方方正正，上面是拎手，中间印刷着一条红色的线，看起来很精致。
“姜老板，你喜欢吃蛋糕吗？”
蛋糕？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在他小时候，还没有蛋糕这种东西，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过生日，就敲个鸡蛋下碗面就好了，他再长大了些，县里开了些蛋糕店，奶奶生日的时候，他们会去买一个，圆形的白奶油蛋糕，上面做了粉花和绿叶，还会用红色的果酱写上“寿”字，他喜欢软软的甜甜的东西在嘴里融化的感觉，每年都很盼望奶奶生日的日子，不过又过了两年，奶奶得了糖尿病，大夫说不能吃这东西，所以姜想也就没再买过，没什么事情，他也很少出村子，也不知道现在的甜品都发展到什么样子了。
秦之垚把那个小盒子递到了姜想面前，他看对方看了好久，愣是连口都没开，好奇但又不问，秦之垚都替他憋得慌，本来就是给他拿的，但秦之垚还是有点恶趣味地抻了一会儿，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才和他说。
“别人拿给我的，但是我不爱吃，送你吧。”秦之垚把盒子打开，本来造型别致的蛋糕，因为天气热，边缘已经有一点微微融化了，可姜想见了，还是一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三角蛋糕的戚风胚里夹着奶油和草莓切片，最上面一朵挤成了半扇贝壳形状的奶油，一颗又红又诱人的草莓镶嵌其中。
“可以吗，谢谢。”姜想本来是想矜持一下的，可是没忍住，他在不认识的人面前一身的保护屏障，但认识的人面前就像个小孩，小孩子是无法对草莓蛋糕说不的，更何况那几年无论草莓还是蛋糕都是些昂贵物件。
姜想拿着旁边的透明小叉子，在蛋糕弧形的一角挖了一小块，奶油香甜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蛋糕体也湿润又蓬松，姜想不知道，自己脸上出现了一种完全可以诠释幸福这个词语的表情，连眼睛都笑着眯成了两弯弦月。
“好吃吗？”秦之垚没见过有人吃蛋糕会露出这么高兴的表情的，在他的家庭教育里，即便是去米其林了和主厨聊天，也必须只能用适当的微笑夸赞食物，不能太过也不能不及，因为食物这么幸福，是真实的吗。
姜想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比他以前吃过的蛋糕都好吃，甜而不腻，“好吃，像在吃空气一样。”
“空气？”
“就是，软软的。”
秦之垚又笑了，之前说瀑布水是从天上来的，现在说蛋糕软得像空气，他的评价倒是都挺有趣的，“有那么喜欢吗？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去外面呢，外面还有很多更好吃的蛋糕。”
姜想愣住了，嘴里含着的奶油还没来得及吞咽，他眨巴眨巴眼睛，放下了手，把蛋糕往前推推，不说话了。
“我没别的意思，今天也不是来逼你卖房子的。”秦之垚在想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赶忙又把叉子塞进了姜想手里，姜想低着头，盯着吃到一半的草莓蛋糕，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呢，外面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是美好的有希望的，可是对他这样一个没有亲人，没什么钱，也没有任何技能，还身体残疾的人，世界并不完全是这样。
他在每一次坐公交车的时候都会被后面排队的人催促，拥挤的车子上，仅靠扶手根本不可能站得住，只会挑人少的时间才会去坐车，在路过商场里那种阶梯状的电梯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害怕，所以也几乎不会进那样的地方，常人能够随手就拎起来的东西，可能会让他摔倒，雨后别人可以跳过的水坑，他都不能行，只能湿了鞋子淌过去。而且就算这些生活上的问题，他都能克服，他真的出去了，谁会愿意雇用一个没有任何技能的残疾人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姜想没吭声，他心里有很多这样的话，但他不会和人说，这是健全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们只会说，你没试过怎么会知道，但能说这种话，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了，对姜想来说，连微尘都如同一座大山。
“你吃吧，不然要融化了。”秦之垚也没想到，本来好好的，他一句话跟原子弹爆炸似的，姜想立刻就低落了起来。
姜想沉默着继续吃蛋糕，蛋糕还是那么好吃，但他心情却没那么好了，秦之垚看他把蛋糕转着个圈地吃，最后留下中间那颗草莓，坐在蛋糕上像石柱上的雕像一样立着。
“不喜欢草莓？”
“不是。”其实姜想最喜欢草莓了，他是想留到最后，只是他也不太好意思把这种原因说出口，像个蠢兮兮的小孩子似的。
“那怎么不吃？”
“我等一下。”姜想注视着那颗草莓，红润又可爱，尖儿上还撒着一点点糖霜，他总想把最珍惜的留到最后，可是又因为在最后更加舍不得了，因为吃了就没有了，小时候的姜想也总是这样，所以他最喜欢的零食有好多次都被王家的兄弟给抢走了。
但秦之垚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看蛋糕融化得要差不多了，姜想还没动叉子，直接用手拿起了那颗草莓，根部粘了些融化了的奶油，一滴白色的液体往下坠，滑到了小鱼际，他也没擦，就把这颗草莓往姜想嘴边递，姜想看着这颗漂亮的草莓往自己眼前靠近的时候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五岁之后就没被任何人喂过东西，懂事儿的姜想小朋友一直都是自己吃饭。
那草莓凑到了他的唇边，姜想微微开口咬了上去，只咬下了一半，殷红的唇瓣沾上了一点融化的奶油，秦之垚不明白自己的脑袋是怎么立刻就跳到了少儿不宜的模式的，就是那一点点白色的奶油而已，他为什么联想到了那天梦里的场景，心脏猛地跳了下，好在外面的蝉卖力喊着，没人会注意到的，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拉长，手上还捏着草莓尖儿，那是最甜的地方，姜想微微开口，想把剩下的那一半吃了，凑近一咬，可秦之垚却没及时松手，牙齿稍微硌了下秦之垚的指腹，草莓的汁水溢出，沾在他指尖，也沾在他唇边，娇艳欲滴的红芍药上流下露水，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场景吧，姜想慌乱地找着纸巾，他看见秦之垚在他咬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眼神了，像是鹰在荒原之上看到猎物之后，那俯冲下来的眼神，充满了饥饿与欲望，他控制不住心跳，慌乱地道着歉。
“对不起，你擦一下。”
“没关系。”
然而就这么几秒钟，秦之垚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客气又礼貌，他擦了擦手指上黏着的草莓汁液和糖霜，手边那滴奶油也一并蹭掉，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污渍，和他这个人一样，要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罅隙。
秦之垚看着姜想吃下最后一口草莓蛋糕，腮帮子鼓鼓地享受最后一口美味，奶油的香气仍然在空气中留下一点踪影，秦之垚过去不吃这样的东西，但此刻他非常想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