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有的孤儿是父母死了,我的应该没死,不过我觉得大概还是死了好。没死,我就以为他们还会回来找我,给他们编一点说不出的苦衷和离奇的故事。
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问老院长,能不能跟他姓。我不喜欢他们给我留下的唯一痕迹。
老院长蹲下来摸摸我的脸,告诉我想姓什么都可以。
这是孤独的权力。
看见纸上盛开的玫瑰时,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不被爱,因为被放弃,所以有了自由,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待在角落,发呆也好发霉也好,没有人会来约束我。
我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这样的自由,但在我搞清楚这件事之前,我遇见了我的养父母。
我的养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她好像永远拥有少女的天真,会微微歪着头蹲下来问我在看什么、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会给我递牛奶和巧克力,会给我的房间刷上小孩儿喜欢的颜色,会给我读童话故事。
老实说,我一个人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牛奶和巧克力都太甜,房间的颜色不好看,而她读的童话故事又都不太遵从原着。
比如在她的故事里,丑小鸭没有变成天鹅,它对自己说,别人的意见并没有那么重要,丑就丑了点,但自己好歹是只快乐的鸭子,它才不乐意和天鹅为伍。
她讲故事时眉飞色舞,我就没有告诉她我早看过这些。不过我更喜欢她的结局。
***
老院长给我写信,有的字不认识,我誊出来等着以后再认。没收的本子摊在桌上,养母帮我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了,第二天养父回家时给我带了一本新华字典。崭新的,应该要花不少钱,他是教师,工具书不少,但他还是给我买了新的。没人问我要干什么,他们好像永远在那里,为我考虑好所有,却从不干涉我。
这是我从没有期待过的,特殊的自由。
哪怕是江瑷出生,这种特殊也并没有消减。这其实很奇怪,我只是一个突然闯入这个家庭的陌生人,他们现在有了女儿,有了完整的家庭,按理说我就应该成为一个隐形人,成为灰色的布景。
但没有,我的养母仍然给我读童话,童话读完了,就读一些别的书。江瑷不哭的时候居多,她就抱着她轻轻摇晃,然后小声道:“我们妹妹真乖,都舍不得吵着哥哥。”
说完她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是温柔的一牙月。
我看着襁褓里的婴儿,江瑷,我的妹妹。她那时候还丑丑的,但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
初中的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倒不是因为我本来是孤儿,而是因为我的性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词,但我知道男生应该喜欢女生。可惜我不是,我更喜欢看男生的身体,和我一样的身体,那些男性的体征让我在不经意间长久注视,然后夜间起床喝冰水。
高中之后,我开始兼职,晚课之后偷偷翻墙出去,做得很隐蔽,三年竟然也没被学校抓到过。但是有次被一个学弟堵了,小树林黑乎乎的,其实我没看清他的长相,但他好像攒了很多勇气,小声问我:“学长喜欢男生吗?”
我急着打工,匆匆回他一句“不好意思”。也正是那段时间,我开始在网上找一些相关的帖子看,什么都有,后来还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项圈,只是那时候纵使我期待过,也没有相信过它真的会被我戴在一个人脖子上。
直到大学,我遇见严起。
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热情,性欲旺盛,热衷于社交和约调,是我应该不会喜欢的类型。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又很有分寸,一边躁动一边压抑,这反而让我感兴趣了,开始和他网调。
说实在的,服从性偏低,但别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就算是通过模糊的画质也能看到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和硬朗英俊的长相,如果线下的话应该会更好玩。
他提过几次,被道具操得高潮了之后脸色潮红,眼睛里都还是未散的情欲,却很会装可怜地顶着自己打出来的巴掌印跪在地上问我:“爸爸,什么时候能伺候您?”
光听这话,真以为他懂事又贴心呢。我忍不住笑起来,问他:“等不及了吗?”
他犹豫一会儿,憋屈地摇摇头,估计心里在骂我了。挂掉视频打开书看了半天,我才发现自己还在笑。
后来有一次,他跪伏着,屁股对着镜头,背脊肌肉绷紧,沾着漂亮的汗珠。被道具操没有那么爽,他应该有一半叫声都是装的,叫得很动听,但其实不太适合他。
我想勒住他绷起青筋的脖子,堵住他张开的嘴,让他叫不出来,只能有挣扎的闷喘溢出。他的喘息应该很烫,掌心会起雾,黏腻,但是又不令人讨厌。
他射的时候我问他:“还想见面吗?”
他连滴落的汗都没来得及抹,一个劲点头,眼神雾雾的,也很烫。
第一次线下,我让他做了之前他没做过的事,他挨打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性器翘得很高,一直出水,是真的爽到了。舔脚的时候也再一次硬了,大概因为自己先前的不服气,难得显出点不好意思来。
我低头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中秋,他弹着吉他,对我表白了。
歌词编得很烂,曲也一般,但我听到他唱“这月下的情诗,只予你知”,歌声落地的那一瞬,我好像真的独一无二。
回过神来时我意识到,他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看过许多人,将来还会看着许多人,而这首歌的歌词,只是歌词。
他问我的答案,我一时竟然给不出来,给不出“好”,也给不出“不好意思”。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高中做的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项圈上,现在为什么会多出几颗铆钉。
但是,恋爱吗?
我没有任何信心投入一段感情,也没有信心让他现在的喜欢一直存在。我……
我看见他的表情,有点紧张,似乎忘了呼吸。
那么多理由,没有一个理由让我说出真话,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我也可以勇敢一次,也可以去拥抱我的爱人,而不是惧怕未知的未来。
爱可以燃烧一切吗?
我不知道,童话书上是那样写的,但童话是人造的梦,而我是孤野中迷途的兽,我不会造梦,我只想试一试,想……听从我心底的声音。
我想靠近他,想占有他,想爱他。
那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我好像找到了送出项圈的理由——我准备已久也埋藏已久的项圈。
然而梦终究会破裂。
江瑷出事时,我知道我选错了。
我没有办法告诉她——你哥也喜欢一个男人。她的眼泪和绝望的表情如同一面墙,我无法打碎,也就无法视而不见。
我是个懦夫,我畏惧说结束,好像只要我不说,这段关系就仍然没有结束,我只是被困在某一个碎片里无法再接触它而已。
我也是个失败的、很坏的恋人,甚至连一个正常的结束也不敢给他。过后许多年,再回想那段岁月,我到底在期盼什么呢?难道我期盼着他如同超人,在苍白又浩渺的天地间再次寻找到我,来爱我吗?
这未免太可笑。
又或许,我是松过一口气的。那口气悬了很多年,睡不着的时候有个声音会在空荡荡的胸腔回响,讥讽地笑:“你看,你没办法给人健康的感情。”
是的,是的。他值得更好的,更坦荡的,应该能够接住他给予的一切,又加倍回报给他的。
但极偶尔,那个声音又不甘地辗转翻腾,用爪子挠着心脏,恨恨地问我:“为什么不行?不要管江瑷呢?或者你们可以偷偷的……”
最近烟抽得有点控制不住,背资料的时候容易思路中断,只有烟能将它续起来。我把烟灰缸洗干净,告诉那个声音,严起不会喜欢这样。
他是骄傲的,光明正大的,跪着的时候也笑得疏朗。
***
有时候说不清,命运是不是在眷顾我,我竟然在一家酒吧看见他。
z市这么大,酒吧数不清有多少家,这一家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灯牌上写着大大的“moon”,墙上还挂了一把旧吉他。像我买的那一把,像他弹过的那一把——我是外行,也许吉他都一样吗?
但我还是进去了。
有一就有二,后来我每周三和周六会抽空去一趟,也不干什么,只是喝点酒。我给自己规定好,这时候能想一想他,每周两次,应该足够少。
然而看到他时,我差点忘了迈步。
他和酒吧老板好像挺熟,站在一起,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再回来时带着一个男孩儿。好像是刚才跳舞的那个。
酒洒了一点,我试图不再看那边,专心擦沾上酒的桌子,但桌子很快擦干净了,我无事可做。
隔着一整个舞池,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那个男孩儿靠他很近。是男朋友,还是今晚的伴?他刚才特意去找他的吗?
那个男孩儿舞跳得不错,应该也长得好看,年纪或许不大,热情也开朗,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我将剩下的酒喝完,准备离开。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我还是很自私,我不希望那是他男朋友。
一杯酒递了过来,是那个缠了我几次要我教他的人,我有点头疼,没什么精力在这个地方和他纠缠,便接过酒喝了,让他出去再说。
但刚起身,我就注意到严起下舞池了,不是跳舞,反而是拨开人群往我这边来。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递酒的人不解地看着我,我垂下眼沉默片刻,低声道:“走吧。”
还没能走出去,严起那边先有了情况,似乎要和人打起来了,我本来不打算再看,然而仍然难以自控地,投过去一眼。
这么近,我好像能看清他身上所有细节,比大学时候成熟许多,又长高了吗?应该不会,我只是……只是太久没有见过他。
太久没有。
连梦里也没有,因为睡不着,所以很难做梦。
他放开了那个人,也看着我。
他看起来很愤怒,脾气倒是没怎么变,还是热衷于口不择言地嘲讽人,过后又会后悔,有时候还会把自己藏进柜子里,那么大的个子,还当自己是小孩。
我随口打发了那个人,和他擦身而过时却看见他握紧的拳,鬼使神差的,我让我跟我走。
其实我不抱希望,然而月光明明之下,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那个男孩儿之后也跟出来了,扔了给他准备的药发泄一番,我稍稍松了一口气,松得实在不应该。
那男孩儿的动静闹得太大,已经有人围观。
他没有固定伴侣,眼神里有某种情欲涌动。
我看着严起的眼睛,终于也被无声的奢念淹没。
***
那天大概算是不欢而散,但手机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安静地躺着,像是一个征兆。
我难得顺利睡着了,梦到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那么鲜活,从未褪色。后来的一系列事也如同一个梦,我曾经将它留在尘封的箱子里,留在肩胛上,留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但它挣扎着又一次跳到我眼前来,张牙舞爪地叫嚣着,不肯离开。
只是这一次似乎梦不再会醒。
直到那场滑坡。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赶去现场的。送他去医院的路上,那个被他拿给别人戴的头盔破破烂烂。站在手术室门外时,手心里的乳环沾了血,似乎灼人,我全凭这一点疼痛保持清醒。坐在病床前时,虫鸟不鸣,万籁俱寂。
那一晚长得要命,我懒得在睡觉这件事上再作无谓的尝试,便坐在他床边听他的呼吸。不像平时那样滚烫有力,很浅,有些滞涩,如狂风中一根细细的风筝线。
它飘摇,我便也飘摇。
我把手搓热,碰了碰他脸上的擦伤,伤已经结痂了,摸起来有点硬,硌得指腹微痛。我又坐了一会儿,去买早餐,他喝着粥,问我上不上班的时候我盘算着怎么避开他父母,我是无所谓的,却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但我没想到他的母亲如此敏锐,也没有想到……我的懦弱几乎毁了他的家庭关系。如果我能好好说再见,如果我能早点看清他与自己,如果我能再多为他想一点……如果、如果,可事实就是,我给他留下了一个残缺的六年。
他好像从不在意,但是却会在最欢愉之时忽然露出茫然的表情来,然后抓住我的手臂,问我会不会走。每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捣穿胸口,提醒我眼前的美好背后藏着什么。
尽管时光已经在试着弥合伤痕,但痕迹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消退。
好在——我看着他闭着眼安静的睡脸,拨开挡着眼睛的发丝,轻轻吻在他眼上——好在我还有余下一生与他共度,更长的时光等着我们去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