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成绩优异,海蒂·林德被这所历史悠久、纪律森严的私立中学破格录取,并且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她第一次见到莱斯特是在新生的入学典礼上。
当这位满头金发、容貌俊美的男生步伐从容地走上讲台时,礼堂里霎时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逐他的身影和面容。
相比六年前,莱斯特的身板拔高了许多,十五岁已经达到六英尺,由于持之以恒的锻炼,骨架逐渐覆上漂亮而柔韧的肌肉,再加上遗传自母亲的令人过目难忘的脸蛋和勾魂摄魄的冰蓝色眼瞳。他的外表天然就是一块磁石,永远吸引着无知的男男女女飞蛾扑火。
海蒂毫无疑问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阿多尼斯再世也不过如此了吧,她怔怔地想——那时她正在读希腊神话,这个绝世美少年的名字立刻跑进了她的意识里。
但和别人不同的是,第一时间涌上她心头的,是巨大而难以名状的恐惧。
那维纳斯一般的眉眼、希腊雕塑式的鼻梁和轮廓精致含着微笑的嘴唇背后,仿佛是散发着阴暗气息的地狱景象。
紧接着,就像来时一样,恐惧飞快地离开了,海蒂把发软的双腿归咎于礼堂里沉闷的空气,下一刻,她就和礼堂里多数的女孩子那样,被这个气质出众的男孩夺去了心神。
这所学校古老的条条框框僵化得好似木乃伊,任何的恋爱都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再严明的纪律也无法阻挡青春的荷尔蒙。
少男少女互相吸引原是人的天性,而压抑只是增加偷尝禁果的甜蜜滋味而已。
莱斯特的室友很快就谈起了恋爱,与班上的一个女生频繁约会,每天笼罩在粉红色的气泡中,经常不知不觉就傻笑出声,但莱斯特,即使在荷尔蒙最为洋溢躁动的年纪,也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
尽管如此,他仍接受了海蒂的告白——他需要看起来正常。
海蒂并不是个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连漂亮都很难说得上。普通的脸庞,普通的身材,只有鼻梁上的雀斑还算得上可爱。家境也很一般。
当她把情书递到他面前的时候,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她耷拉着肩膀,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莱斯特知道她肯定是受到了“朋友们”的怂恿——曾经被他拒绝过的“朋友们”。她们只是想看她出丑,青春期女孩的小把戏。
但不知道怎么,她总是使他想起安妮小姐,那个锲而不舍试图改变他的小学教师。
于是他接过那封情书,然后轻轻说了句:“我答应了。”
“什么?”女孩茫然地抬头,她根本没有期待过肯定的答案。
“做你的男朋友。”
从这天起,他们开始一起在餐厅用餐,一起讨论题目,一起写论文。海蒂很聪明,是为数不多能跟他顺畅交流的人。
除此以外,她还容易满足,从来不会向他索取什么,与其说他们是情侣,倒不如说只是一起学习的伙伴。
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和规则。哪怕理应最为纯净的学校也是如此。
海蒂因为好说话的性格,和家境普通造成的自卑感,常常被她的“朋友们”呼来喝去,直到莱斯特占据了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善。
但她还不算这个学校里的最底层。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性格懦弱、学业差强人意,家境普通,因此他们更加战战兢兢,不敢犯一点错误。
这些人,就沦为了这个学校的最底层,谁都能踩上一脚。
霸凌依然无处不在,只是变得更为隐秘,在成人的目光无法到达的地方继续着,就像蛆虫在下水道里滋生。
不幸的是,布莱恩·柯林斯就是这样的存在。
莱斯特与他唯一的交集,是在学校的画室里。
画室在走廊的尽头,三面都是窗户,明亮而宽阔,可以同时看到前方古典风格的庭院和后方迤逦的山丘与池塘。
更妙的是,除去一两个来客,这里总是保持绝对的安静。而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绝少寻求这种安静。
周日的下午,莱斯特总是会到画室里画画,布莱恩也时不时在那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这所学校里的避世者。
布莱恩安静淡薄得就像众人身后的一道影子,只有在他画画的时候,整个人才会快乐地放出光来,可惜这道光从未受到欣赏——他的父母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律师,所以才费尽心思把他送进了这所学校。
令人遗憾的是,他一点也没显出能言善辩的天赋,在别人出言讥笑的时候甚至无法反驳一句,只是凭空涨红了脸。
然而愤怒和憎恨从不会自行蒸发,它们只是不断沉积在他的心底,如同强酸一般一点点蚕食这颗年轻的灵魂。
面对着讥笑、捉弄和拳脚,画室成为了他最后的避风港。
周日下午,莱斯特像往常一样推开画室的门,布莱恩似乎已经画了很久,然而他的画看上去乱七八糟的,根本没达到应有的水准。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左眼的眼眶好似发酵的面包那样高高肿起,想必现在别说画画了,就连看东西都很困难。
“下午好,莱斯特。”他扯起嘴角,企图假装一切都很好,可惜眼角的泪痕出卖了他。
莱斯特点点头,在他旁边支好画架,继续之前画了一半的油画。
令人窒息的寂静又降临在这间画室里。
忽然,莱斯特停止了涂抹颜料的笔,低声但清晰地说了一句话:“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
死神的镰刀已经架在少年的脖颈上,只等时机一到便收获他的果实。但人是无从知道未来的。
他只是诧异地停下画笔,转过头去看身边的莱斯特:“什么?”
“没有人会为了你挺身而出的,布莱恩。”莱斯特把目光从远处的池塘收回来,转而看向他。
“要么退学,要么彻底让他们不敢动手,你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他话语里的阴冷意味让布莱恩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莱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白,只是不敢而已。”
仇恨的燃料早已备满,只差一颗引燃的火星。
复活节假期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学校里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血案。
与专制的父母协商破裂后,回到宿舍的布莱恩面对的是新一轮的羞辱。或许更多的是出于绝望,第二天的夜里,他用一把毫不起眼的瑞士军刀结束了霸凌者的性命。
夜半,少年凄厉的惨叫透过宿舍的墙壁,在古老的建筑里回荡,拽起尚在梦乡里沉迷的学生们。
舍管和年级主任在十分钟之内赶到,然而布莱恩早已把门反锁,就在他们设法破门而入的时候,又一声枪响击穿了夜色。
不详的阴云越发深重,待成人们终于设法破坏门锁进入宿舍的时候,两个少年都已经没有了声息。
霸凌者身上的刀口多达二十三处,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上,瑞士军刀扎破了他的颈静脉和气管,他在数分钟内就死于失血。
而布莱恩坐在被血浸透的床前——或许他还在那里沉思了几分钟——子弹从太阳穴的右边穿入,完美地破坏了他的大脑颞叶和额叶,从他的眼眶穿出,毁掉了少年的半张脸。
这样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令在场的所有人久久不能回神。
谁也想不到一个懦弱少年的仇恨会化为地狱的烈焰将霸凌者和他自己都燃烧殆尽。
而他们,这群旁观者,每一个都有罪。
学校被迫停课三天,所有的相关师生都接受了调查。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发生在画室里的对话被第三个人无意间听到,莱斯特或许可以一直潜藏在暗处,继续他无伤大雅的小乐趣。
血案发生的第二天是周日,他仍照常去画室作画。
下午四点,他独享的寂静被一只推开门的手打破。
他认出了来者的脚步声,甚至没有费心回头:“海蒂?”
女孩站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双眼逐渐发红:“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莱斯特?布莱恩死了,斯科特也死了。”
“我为什么要难过?”金发少年挑起一边的眉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女孩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是你,莱斯特,是你唆使他这么做的。”
莱斯特终于显出一点诧异,他实在费解,她怎么会认为他比那些欺凌、羞辱布莱恩的人更可恶呢?他只不过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而已。
然而他的情绪只是水面上浅浅的波纹,很快便消失了。
“我只是在帮他。”他说,弯起的嘴角异常冷酷。
海蒂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瘦弱的肩膀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的第一直觉是对的——不会愧疚也没有同情,褪去美貌的光环,他根本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莱斯特,你真是一个怪物。”说完这句话,她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似的,飞快地离开了画室。
出于莱斯特意料的是,这个在他看起来软弱且愚蠢的女人不但把他甩了,还向学校告发了他。
实际上,莱斯特的罪行并不证据确凿,只有一个目击者,如果她的说辞属实,那么莱斯特的所作所为无疑令人胆寒。
但话说回来,实际上也只有一个目击者,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她编造出来的。
于是学校的高层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
在查尔斯·斯宾瑟的字典里,从来只有摆平,没有纠正。
当儿子教唆同学杀人的事情被捅到他面前,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串数字——一串足以为学校再造起一幢教学楼的数字——然后微笑着答应会让莱斯特去看心理医生。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太多的女人要睡,这点小事还不足以入他的眼底,供他烦扰。
一些霸凌者被学校开除,另一些为了保全体面选择了主动转学,莱斯特安然无恙。
人总是善于遗忘的,仅仅一个月后,学校里就再度恢复了宁静。
除了被禁止进入的那间宿舍,以及两个禁忌的名字,这桩命案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