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白雪红梅 > 05缘灭
    回到地上以来,黄粱没再碰过他,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大大减少。李梅仍是不肯吃饭,往往要坐在桌边一个时辰,一众侍女才能哄他吃掉半碗饭。

    大夫建议他喝牛乳或者羊乳,黄粱直接把他平时喝的水都换成了牛乳,一段时间后李梅闻到牛乳或者看到白色液体都会呕吐不止。

    渐渐的,黄粱不再干涉他的饮食,交由专门的厨娘给他做药膳。

    李梅不喜欢屋子里太亮,也不喜欢出门,他常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散步,有时候侍女要开窗,他也只让开一点点,让风从夹缝中钻进来,驱散屋子里的霉味儿。

    偶尔会有几片叶子飘入,李梅通过叶子颜色的变化判断季节的变迁。

    ***

    北风呼呼地扑打窗户,李梅听着这样磅礴的声音,在黑夜里抱住自己。

    咯吱——

    门被人推开了,莹月的光辉、咆哮的朔风、细长的影子,紧跟着不打招呼地闯入。

    李梅放轻呼吸装睡,来人在床边静坐一会儿,和衣而卧,到了三更天静悄悄地走了。

    他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感觉,麻木太久,已经感受不到情绪了。

    第二天李梅多吃了一块糕点,房中几个小姑娘都很开心,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晚间黄粱下衙,听到管家禀报,没吃饭就往后边来,李梅让人把门锁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不做什么。”

    里面还是一片寂静。侍女们面面相觑,李梅薅着狐皮,仿若与世隔绝。

    “那你好好吃饭,我走了。”话语间难掩落寞,连脚步声都不如来时利落干脆。

    是夜,李梅多喝了半碗汤;黄粱就着月色,喝了一坛子酒。

    月光清透明亮,酒醇浓香甜,可喝酒的人既不赏月,也不品酒。

    ***

    眼看李梅身子越养越好,黄粱在他面前晃荡的次数渐渐增加,李梅只当没看见。

    腊月伊始,园中琉璃世界,乱琼碎玉。一片枯寂中,唯有梅花绽放,白雪红梅,蔚为壮观。

    李梅出门赏梅,一坐就是很久,又折腾得了风寒。养了半个月不见好,李梅每日昏昏沉沉,混混沌沌。床边时常坐着一个人,偶尔伸手探探他的体温。为着那一点留在额头上的温度,李梅的病情渐渐向好了。

    腊月二十一,李梅醒来时屋子里只有晴冬,他乖乖喝药,问她:“她们去哪里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平日他屋里最少有两个人,他已经习惯了姑娘们的存在,人少了反而不习惯。

    “府中待客,她们去前面帮忙了,今天只有我一个服侍您。”

    这件事透着古怪,府里下人很多,黄粱一向不喜结交朋友,怎么会客人多到要借他这里的人手。

    李梅没有深思,反正这些事本也不是他能管的。他草草吃了几块枣泥酥,就回去躺着了。

    半睡半醒间,他听见两个小厮在隔壁闲谈,不用想也知道是跑到这里躲懒来了。

    由于是一间房隔出来的两间,这层墙壁修得薄,加之李梅耳朵灵敏,很轻松就听见了他们在谈论什么。

    “咱老爷本事真大,连相府的小姐都要下嫁,可见前途无量啊!”

    “是啊,听说老爷明年还要升官呢!”

    “这是自然,老爷有从龙之功,还愁什么。好好干,以后好处少不了。”

    “多谢钱哥提拔我,我还听说咱们府里养了个兔儿爷,要死不活的……呜……”

    “你瞎说什么,那人爷看重得很,不懂别学人家乱嚼舌根,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还不让人说了。”他嘀咕一句,“可是爷娶了相爷家的小姐,兔儿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就像现在这样呗,养着,无名无分。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以后你也少在背后议论他,对你没好处……”

    管家过来看李梅,在门口听到动静,把两人赶去干活了。

    耳根子是清净了,心却静不下来。

    ***

    送走管家,晴冬搓着手进屋,见李梅背对着她,于是轻手轻脚地上榻替他缝衣服。

    言犹在耳,李梅心中百转千回,不免思索起他与黄粱的纠葛。

    他们缘起于少时李梅的淘气,不算美好的开始。在两年多的相处中,李梅对他产生好奇,忍不住想要满足他的愿望,买书赠他,暗自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又因为黄粱软硬不吃的态度而气闷。

    他得知自己将要娶媳妇为爹爹冲喜时,不知所措。他,他们,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如同疾风中的风筝,摇摇欲坠。

    李梅首先感受到的情绪不是难过不舍,纠结惆怅,而是迷惘困惑。他想抓住什么,却在急切的、激动的情绪下把他赶走了。

    合离后,他正要去找黄粱,没想到在镇上看到了他的逮捕文书。他识字不多,将将把事件了解个十分五六,在人声鼎沸的闹市,他遍体冰凉。

    他不是没找过黄粱,可是连官兵都没抓着的人,他又哪里来的本事找得到。

    他没爹没娘,旁支亲戚血缘单薄,且李梅向来混账,没人搭理他。他沮丧颓废,学人赌博,把家产败光了,依旧泡在赌场里。

    在赌场上,他赔上全部身家,只想要一个确定去死的讯号。偏偏在他最最落魄的时候,遇见那样惊艳的黄粱。于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命爬上岸。

    他们又恢复了之前那样亲密的关系,黄粱很忙,他出现时寒冬都是暖的,消失时又仿佛把把阳光都收走了。他以为他们默契地进入一段关系里,实际上只是他的臆想——黄粱亲口说,他们只是故人。

    李梅觉得可笑,于是逃走了。

    但黄府外不是自由,而是天罗地网,他遇到不止一波袭击,最后被祁王带走。

    黄粱为了把他带回来,接受了为官以来最多的贿赂。

    既然把偷跑的自己带回来,黄粱心中一定还是有自己的位置的吧,可是他把李梅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成为他的泄欲工具。至此,他已经没什么希望了,活着无所谓,死了更好。

    随着他的精神和身体的衰败,李梅再度回到地面上生活,只是他从一只扑腾的小鸟变成了毫无灵魂的躯壳。

    黄粱应当是后悔了吧,想要弥补他,李梅觉得可笑,他不赶人,也不开门。就这么和他无言地隔着墙感受彼此。

    黄粱等着他好起来,他等着黄粱放弃。

    知道黄粱将要迎娶官小姐,李梅胃里一阵翻涌,骤缩的胃壁不比心悸好受多少。

    或许,到了了结一切的时机了。

    ***

    晴冬端着药,唤醒他。

    李梅撑着枕头坐起来,濡湿的触感在接过药碗后消失。

    他平静安然,一如往常,道:“你去外边剪几枝红梅进来吧,我今儿不出去了。”

    “好。”晴冬拿着剪子和花篮出门,欢欢喜喜地给他剪梅花。

    李梅拖着病体下床寻了一圈,没什么尖锐的物件,索性关上门,把碗砸了,用碎瓷片扎手腕。他不懂哪里出血多,于是在手腕上扎了五六个窟窿,终于有一个血眼喷薄而出,李梅嘴角上扬着松开手。

    晴冬听到摔碗就知道大事不妙,匆忙之下从窗子爬进去,李梅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大声呼救,等到一层层传话给黄粱,他急冲冲跑来时,李梅躺在血泊上,眼皮支撑不住地半闭着。他脸上有喷溅的血迹,眼神是解脱和释然,与黄粱对视时还有一丝悲悯。

    悲他,也怜他。

    晴冬用手帕按着给他止血,却没什么作用,他下手太狠,血根本止不住。

    黄粱看着眼前兵荒马乱的场景,想起来少年时的旧事,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母亲的尸体,她的血都流尽了,最终带回去一副面目全非的残躯。

    两个画面结合在一起,黄粱身形摇晃,呕出一口血,昏倒了。

    ***

    病来得急,黄粱噩梦不断,先是大姐悬梁自尽,接着是母亲凄凉死状,然后是父亲被上门索取赌债的人围殴,妹妹被爹卖进了青楼。自己用毒把他毒死,一把火烧了家。

    他本也想喝下毒酒一起死的,可惜他爹太贪心,喝光了酒,没给他机会。

    烧掉房子前,黄粱仔细检查要带的东西,最后只拿走了李梅送给他书籍,那是他家里最珍贵的东西。

    熊熊烈火,了断了他爹,终结了他干干净净的前半生。

    被官府通缉的日子,他疲于奔命,朝不保夕。一日,他被当初的三皇子、现在的天子手下抓住,从此做了他的鹰犬走狗。

    这些年来,他双手沾满鲜血,铺就了皇帝的登基之路,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唯有李梅,他心中有愧。

    如果没有那次精心策划的赌场再遇,李梅没有再次和他发生纠葛,或许他现在还活着,只是他们不会在一起了。

    ***

    两年后,黄粱被抄家,他袖手看着官兵打砸翻找,寻找他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种种证据,他们把他的府邸弄得一片狼藉,他只是静默地站着,仿佛一个局外人。

    他脑海里居然想的是十多年前,李梅鬓边挂着几瓣梨花,冷傲地从上睥睨他;接着跳跃到李梅第一次举着典籍找他,他跑得满脸绯红,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神采飞扬;还有那次,他远远瞧见李梅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打马骑过熙熙攘攘的行街。

    那身喜服明明很俗气,穿在他身上却十分明丽服帖,黄粱跟在接亲的队伍后面,看他没有一点好颜色地接了新娘,他满眼只有李梅。他当时想,要是有机会让李梅给他穿一次喜服就好了,也不晓得如此倨傲的李少爷会不会愿意。

    再也没有机会了,斯人已逝,而他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狡兔死,走狗烹。皇帝蓄谋已久。

    黄粱趁乱夺走一把剑,几下起落来到李梅住过的小院,自刎于红梅树下。

    鸟啼蝉鸣,炎炎夏日。早过了红梅盛开的季节。

    阖眼前,黄粱看见大地白茫茫一片,李梅披着狐裘,在剪梅枝,旁边晴冬帮他拿着剪下的梅花。有个人从对面走来,李梅笑着迎上去,挥舞着手中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