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这个周末,晨心上台北参加两天一夜的资深理专训练课程。
名为教育训练,实则是银行专门为资深理专量身安排的进修行程。来上课的人不是各分行绩优的主力,就是主管眼中值得栽培的对象;讲师清一sE是市场上讲座一位难求的名人讲者,下午茶则由各大基金公司轮流赞助,不论是饮品、点心,甚至是贴心准备的伴手礼,几乎都是台北热门排队名店,连外地来的理专们都忍不住拍照打卡。
晚餐安排在敦南巷内一间老字号的上海餐馆,黑sE雕花木门、昏h灯光,一进门就是一整面电影老海报墙,弥漫着浓浓的怀旧氛围。桌上是热腾腾的小笼包、红烧狮子头、葱油J和酱烧年糕,还有一道sE香味俱全的蟹粉豆腐,热气中飘着酒香与酱香,令人食指大动。
饭後,基金公司贴心地安排了计程车送回宿舍,但晨心和婉倩对看一眼,几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吃太饱了啦,走一走b较舒服,」婉倩笑着说。
晨心也点点头:「嗯,我怕一上车就昏睡了,太撑了。」
於是两人披着外套,在微冷的冬夜里慢慢散步,沿着人行道走回公司安排的员工宿舍。街道两侧亮着温h的灯光,偶尔传来机车经过的引擎声,但气氛仍是静静的。
一开始聊的是今天的课程内容——哪个讲师讲得不错、哪个讲得太快,还有下午茶吃到的马卡龙太甜,还是婉倩一语道破:「基金公司就是想讨我们开心,叫我们多推一点啦。」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路上,她们从公司最近推出的新政策聊起,小声抱怨了几句最近的商品设计有多难推,再分享了各自近期帮客户做的资产配置与理财规划。话题绕啊绕,最後自然也落到了孩子身上。
谈到孩子的教养,话题一下子变得温柔了些。婉倩和晨心一样,是离婚後独自带小孩的妈妈,不过她因为结婚得早,虽然只b晨心年长两岁,孩子却都已经是高中与大学年纪了。
「小孩上了高中之後,你就会b较轻松一些了……」婉倩感叹了一句,接着语气一转,眼神带笑,「不过——你最近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喔。」
晨心转头看她,「有吗?」
「有啊,你跟那个叶先生……现在怎样啦?」婉倩坏坏地眨了下眼。
「没怎样啊,就老同学,能怎样?」晨心语气平平,像是早就习惯这样的问法。
婉倩刚想再说些什麽,电话却响了,是小孩打来的。她拿起手机走到一旁接听,晨心则低头看着脚边的影子,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那次之後将近三周,也许是刻意,也许只是刚好,两人就没再找机会一起喝酒了。
一开始是奕辰感冒,晨心说要留在家照顾。後来,景琛提到他要去趟上海,顺便见些老同事,没说什麽时候回来,她也没问。
晨心其实很清楚,她在逃。
现在的聊天、喝酒、偶尔的关心,都像极了以前在2年16班晚休时的他们。那时他们都觉得,彼此是很好的朋友,也许会期待什麽事情发生,但也因为年轻,无所畏惧,所以可以那麽自在、那麽靠近。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很怕,再靠近一点,像那次一样——拥抱、牵手,让自己满心期待、以为对方其实也是那样的心思。结果,到头来,又听见那句:「你觉得呢?」
她现在这个年纪,真的承受不起,再一次那样的难堪了。
最重要的是——那次之後,好不容易,两人才从几乎陌生、充满尴尬的距离里,一点一滴走回这种能自在相处的状态。如果再一次越界……
她真的会永远、永远,失去他了。
晚上熄灯後,房间里一片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汽车经过的声响。
睡前,婉倩突然出声,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地问着:「晨心呀,你觉得如果再遇到一个人,你会想再结婚吗?」
她没等晨心回答,自己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我呀,觉得婚姻这种事情,一辈子T验一次就够了。」
「结婚,走入另一个人的生活,绕得团团转,忙的都是他们家的事,自己呢?明明结婚的时候,对方说会好好照顾你……但??我们真的有被好好照顾过吗?」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晨心,声音低了些,却更像从心底说出来的话:「所以我现在什麽都不想。有喜欢的人,就暧昧一下,谈场恋Ai,让自己开心就好。」
「觉得有压力了,就说再见。反正,我又不是没办法照顾自己。反正……我从来不觉得,我的人生一定要透过再一次的婚姻,才能变得圆满。」
床的另一边,晨心静静地听着,一直没出声。
她的手轻轻握着棉被边缘,眼睛张着,看着天花板一角的Y影慢慢变化。心里有些话浮上来,又沉下去。
她知道婉倩不是在问她,而是在告诉她——告诉她这些年一个nV人学会了什麽,失去了什麽,又决定留住什麽。
晨心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动作连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在对她说:「我懂。」
晨心跟子航交往了两年。在子航三十三岁那年,家里开始催得紧。某次出游过夜,他突然拿出一只准备好的戒指,里头放着一张小卡片,写着:「愿意嫁给我吗?」
晨心一开始还笑他怎麽连话都不敢说出口,却也知道,对子航来说,这样的告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後靠过去,轻轻抱住他。
於是那年年底,他们办了一场婚礼。
家里走的是传统路线,子航又是独子,订婚、结婚都照着流程来,只隔了一个礼拜。子航那时常出差大陆,忙得cH0U不开身,整场婚礼几乎都是晨心一手包办:拍婚纱的时间、礼服的款式、想要什麽风格、订婚的宴客名单、婚礼流程、新秘与婚摄的接洽,甚至连婆婆及妈妈的礼服都是她陪着一间间店慢慢挑出来的。
订婚那天,国中同学都来了,大夥挤进新娘更衣室笑闹不已。佩华夸张地盯着她的低x礼服猛瞪眼,晓慧则一脸认真地向新秘要联络方式,阿胖跟景程抢着说她根本变成仙nV新娘。
景琛没有来。
听说他退伍前就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外商半导T公司担任业务,主要负责供应链协调和客户端的需求对接,最近跟着前辈去德国参展,行程满到几乎没有空档。
但他有托人带了一个红包来。信封乾乾净净,没有署名,只写了四个字,笔划乾净俐落:「新婚志喜」。
晨心看了一眼,没说什麽,只是把红包收进箱子里,手指在封口那里停了半秒。
像是轻轻地,告别了什麽。
婚後,她搬去了新竹,也申请了调行,虽然仍是同一家银行,但那间分行规模大得多,人员多、分工细,她被安排在VIP柜台——所有不需cH0U号码牌的贵宾客户,都由她一对一服务。
大到现金提领、定存开户、理专基金下单、放款户的配套开户、外汇交易,小到泡咖啡、接待、边办业务边听客户聊孩子、聊GU票、聊家里新养的柴犬,几乎什麽都包了。
她才发现,原来以前真的太幸福。以前那间小分行,行员要嘛是刚毕业、要嘛是资深且早已看淡职场斗争的前辈。因为业绩不好,反而更团结,从上到下都想把分行撑起来,没人会刻意争功、也没人会推责。
但这里不一样。
因为分行绩效出sE,升迁机会多,谁都想争个位置,能少做一点就少做一点。她刚到,挂的是「VIP经办」这种听起来高级、实则万能的职缺,没有人真正在意她的职掌范围,反正什麽事都能推给她。
她是新人,说不了什麽,敢怒不敢言。
每天忙到七点,被值班同事赶着「关灯了,快走」,她才匆匆收尾,事情永远像积木一样,叠也叠不完。
更难的是——她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回到家只能对子航诉苦。
一开始他还会拍拍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但随着工作压力越来越大,他经常半夜才进门。讲没几次,她就发现——她说的话,他听是听了,却只是点点头,没什麽反应。
像是讲给空气听,说了,也没人接住。
有一次,他去出差,一去就是整整二个月。
那天早上,她在柜台刚被服务台同事甩来五户开户资料,下午又在帮理专姐姐下单时,因为不熟悉流程g错了选项,结果被对方当着面冷嘲:「你是真的很闲吗?没事帮我找麻烦?」
她忍了一天,咬着牙撑完,回到那间空白的房子,好不容易接到子航打来的电话,心里原本还有一丝期待。
结果,他却说,可能还得再多待一个月。
她没忍住,语气有些埋怨地问:「为什麽还要再多一个月?」她只是想抱怨一下,因为真的太累了,也太孤单了。
没想到,总是温吞斯文、从不对她大小声的子航,那天竟然语气一冷,带着疲倦的怒意对她吼了回来:
「你每天烦恼的都是谁欺负你、谁又把事情推给你,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在这里是怎麽过的?」
话一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电话没再接着讲,最後,是她挂的。
那晚,她抱着枕头,背对着那张双人床,默默地哭了整晚。
两天一夜的课就在一直被喂食的情况下,结束了。
才刚回到家,就接到子航的电话,说快到了。她走到大门口,看见了奕辰,奕辰开心的冲来,晨心将他抱紧紧,奕辰有些害羞的看了一下周围,发现没有人才大力的回抱她。当初那个要她抱着才肯睡的小婴儿,什麽时候开始,也学会了看场合、看心情,再决定要不要让她抱。
奕辰跟晨心说:「你说我感冒好要带我去吃霜淇淋,我可以现在去吃吗?」
看了天气,「这麽冷,你确定?」
「我今天就要吃。」
晨心牵着奕辰的手往社区外的便利商店前进,两人聊天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跟爸爸去打双打,爸爸怎麽雷他,喊着下次再也不跟他打b赛了,晨心笑:「你当初羽球很菜的时候也是爸爸陪你的,你怎麽可以因为最近变强就不跟他组队了,这样他会很伤心。」
奕辰认真地说:「可是,我b较想跟景琛叔叔打,他厉害多了。」
晨心笑着回:「人家景琛叔叔Ga0不好也不想跟你组队呢,万一输了还要被你念一整天。」
奕辰撇撇嘴,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两人在便利商店买了一个霜淇淋,实在太甜又太冰,奕辰吃了一半就说不想再吃,两人在座位区里猜拳,输的人吃一口,晨心输了好几回,奕辰哈哈大笑。
最後,她输了最後一轮,奕辰笑得东倒西歪,她却冻得直打哆嗦。
「太冰了啦,这什麽地狱惩罚?」她苦笑着,抓着卫生纸擦嘴角的N霜。
奕辰满意地靠在她身边,问:「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吃吗?」
「你还要吃?都我吃的耶!」她作势要敲他头,奕辰笑着闪开,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出便利商店,走在冬天傍晚的街道上。
路灯亮了,光线洒在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晨心低头看着这孩子——这个从自己身上诞生,却越来越有自己世界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通了些什麽。
她曾经Ai过,也相信过。真的很用力地去相信过Ai情。
但现在这个时候,最让她安心的,不是某个男人,而是身旁这个正牵着她手的孩子——
只要他平安长大,只要他能一直这样快乐地笑着,就够了。
她轻轻x1了口气,没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种默默的承诺。
Ai情什麽的……或许曾经重要过,但现在,她只想把全部的心力,留给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