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舜卿的剑刃绷断出几个豁口,郝随的刀也卷了刃。
两人JiNg疲力尽,纷纷扔下兵器,拳脚并用与对方厮打,如同两个斗气的年迈耕牛。
周舜卿嘴角渗出点点鲜血,郝随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块好r0U。
“小子!你有办法不?”钱焘走到万安期身前,扯了扯他的肩膀。
万安期刚想说什麽,却被身旁张若冲的身Tx1引了注意。
张若冲的身子仍站在原处,脚步轻飘飘地原地晃着,最终居然稳了下来,再次举起弩。
“小心!”
万安期意识到事情不对,冲着周舜卿与郝随大喊道。
他话音未落,张若冲的手指已扣动弩机。
一支弩失S出,正直紮入郝随大腿。
万安期冲上前去,狠狠地踢向张若冲的膝盖窝,张若冲腿一打弯儿,身子便直挺挺地向前倒去,随後,他又擡起两臂m0了空无一物的脑袋,几根手指粗细的紫sE藤蔓从他脖子上的血窟窿里钻出,扭动了几下便在地上枯萎。
“若冲?”
周舜卿扭过头,看到身後这一幕,惊异道。
“耗子!”
钱焘连滚带爬,冲到两人身前。
“周舜卿!要是耗子没了,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钱焘扬起手,狠狠地甩了周舜卿一巴掌,清脆响亮。
周舜卿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钱焘,随後又低下头,盯着郝随的伤口出神。
弩失S穿了郝随的大腿,钢铁箭头从皮r0U里伸出,挂着一小屡粉红sE的r0U丝。
钱焘撕下自己的衣袖,想要缠住创口,但一尺多长的箭杆横在外头,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五哥……”郝随的汗珠顺着眼皮流进了眼中,“你骑上骡子走,活屍要来了。”
四面八方的黑点越来越大,方才河对岸的几名农人,不知何时渡了河,正在百步之外,流着涎水朝众人走来。
郝随大腿上的伤口淌出一缕缕鲜血,他试图站起身,却又吃痛,倒x1冷气,坐了下去。
“耗子,我背你上骡子……”钱焘哽咽道。
“我想吃荔枝……”郝随推开钱焘,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这大冬天的上哪儿弄荔枝来,明年暖和了我给你买。”钱焘蹲下身,将郝随双手放在自己肩上。
“荔枝熬成糖浆,虽甜不过红糖水,但……”郝随双唇泛白,喘息声愈发沈重。
“快别说了,赶紧上来,我背你!”钱焘打断道。
“日後你来看我,带些荔枝来……”郝随将两臂cH0U离,推开钱焘,“五哥,我在崇福g0ng学医术那会儿,总是拿头名,五哥还记得不?”
“那你现在也没法给你自己治啊,听话,咱回汴京找太医局……”
“所以我知道,伤在此处,箭矢不能拔出,否则血流止不住……我今日,定是没救,别费事了。”郝随打断道。
钱焘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我算是明白了……”钱焘也坐到地上,靠着郝随。
“咱哥俩这命,就不是自己的……小时候忍着净身之苦,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再大点儿给义父卖命,报答他知遇之恩;如今又为了朝廷舍身,尽那什麽……对,忠义之道。全是给别人做活儿,就没有哪天、哪次,咱哥俩想着给自己命里添置点东西……”
钱焘戚戚道。
“人生下来便有三六九等,你我不是前几等,自是过得不尽如意……只是五哥还不必Si……你看那几个活屍……”
郝随指了指渐渐靠近的几个农人。
“方才他们还在对岸,这会儿已经过来了,方圆十里没有桥,他们定是在附近找到了篷船……五哥你骑上骡子,跟着周大人,找到船,便能回汴京。”
郝随目光灼灼,用力地望着钱焘。
此情此景,远超周舜卿心力。
他站在骡子边,不知该走向何处。
无论是因功业前途,还是他心里偏Ai,他都应扔下郝随,带朱长金离开。
但就在钱焘与郝随说话的当口儿,他眼前猛地浮现起前些天被棺椁砸Si的三名车夫。
他们的Si状,以及Si前如被宰牲畜般的无谓挣紮,还有万安期斥责自己害Si车夫时的神态,都变得活灵活现。
周舜卿心里暗自道:郝随若是Si,便是因为张若冲S他那一箭,两人等於同归於尽了。
张若冲属於是流年不利,被行屍咬了,又撞上疯狗,郝随则是咎由自取。
怎麽说都与自己没有g系。
但他又觉得,在一旁的万安期,钱焘,还有郝随Si後的魂魄,都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市井劣童和两个阉人,最是小心眼儿。
他们定会责怪自己,认定是他杀了郝随。
早知道这送灵使的差事这麽难办,当初还不如称病在家。
若是如此,自己这会儿该是刚结束早朝,躺在房里那张榆木床上睡回笼觉呢。
“张嘴。”
周舜卿不知何时来到了郝随身前。
他双手夹着剑刃,将自己的剑柄放在郝随面前。
钱焘与郝随都吃了一惊,他们不知周舜卿是何意,狐疑地看着他。
周舜卿不耐烦地伸出手,捏了下郝随瘦削的两颊。
郝随本能地张开嘴,周舜卿一把将剑柄塞进他口中。
“周大人你……”钱焘想要阻止周舜卿,但他看到周舜卿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认真神sE,下意识地住了嘴。
“咬住。”周舜卿命令道。
郝随用力咬住梨花木剑柄,向周舜卿微微点了点头。
周舜卿拿起郝随的手刀,屏住气息,随後猛地向郝随斩去。
刀刃准确地削掉了郝随大腿上钻出的箭头。
“把他腿擡起来。”周舜卿命令钱焘。
钱焘小心翼翼擡起郝随的大腿,周舜卿手起刀落,一记横斩,斩去他腿後的箭杆。
周舜卿从x前掏出一个石青sE缠枝菊小酒壶,将里面最後的几滴酒倒在郝随伤口处,随後解下自己的鹿皮剑带,用力将郝随大腿根勒紧,随後又与钱焘一起,用撕下来的衣衫将郝随的伤口缠上。
郝随伤口的血柱渐渐消止,只剩下一片凝固的黑紫sE血迹。
“周大人……”郝随取下了口中的剑柄。
经过一番折腾,他的汗水浸透衣衫,在冬日里冒着点点热气。
“郝随,你这要是再Si了,便是你自己造化了,到了地府赶紧去投胎,别追着我不放,知道吗?”周舜卿看了眼剑柄上的牙印,对郝随说道。
“周大人……”
“郝随,我仁至义尽了,你还想如何?”
周舜卿急躁道。
他生怕郝随口中冒出些责难埋怨的话来。
周舜卿知道,人Si前的遗言,怨念是最深最重的。
“劳烦周大人再来两刀。”郝随指着不远处的农人,说道。
那几名农人离众人只有十几步,手里高举着锄头、镰刀和铁耙,队伍後面,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正抱着一只连带着腕骨的脚掌吮x1、啃食。
孩童的r牙已经脱落地差不多,门牙上露着黑洞洞的豁口。他时不时将脚掌的小指塞到两腮的臼齿处用力啃,但始终无法将脚趾咬断。
“又是行屍……”
周舜卿无奈道。
“钱焘,你顾好太妃和郝随……”
言毕,周舜卿将兜鍪扶正,苦笑道。
“唉,万事都得指望我……”
眼前有七人。
两名黑瘦农人,一人手持草耙,一人背着铁犁。
一名高瘦农人,两手端着一柄四尺长的锄头。
两名老者披散着灰白稀疏的发丝,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的镰刀。
一位农妇驼着背,手中握着一杆削尖的竹竿。
队伍最后,是一个皮肤黝黑,顶着个大脑袋的孩童,手里捧着连带着腕骨的脚,不断x1ShUn挂着鲜红r0U丝的脚趾骨。
周舜卿手里的剑被先帝打断为两截,又和郝随在打斗中卷了刃。
所幸对方都是些未曾习武的农人,化作行尸也不会厉害到哪去,只要出剑够快,便能把他们都杀掉。
不过,如若对方是永安县里的那些个披甲持械的兵士,那就得赴国难了。
还未想到具T的应敌之策,那几个行尸便走了过来。
十一年前,周舜卿问师父,当仇敌环伺,势单力微时,该如何应对。
“逃,或是给点钱说和。”
“若是跑不掉,又难以贿赂呢?”
“那你便不该惹这档子人……寡而击,众则逃,这是练家子的铁律。”
周舜卿万万没有想到,十一年后,他第一次破例,竟是为了一个妇人,两个阉人,和一个h口小儿。
拿着锄头,走在最前头的农人喉咙里发出呜哝声响,周舜卿屏住气,一剑斩断他的喉咙。
农人的脑袋朝后仰着掉下,靠着脊背肌肤的牵连,勉强挂在后面,一左一右地来回摆荡,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响。
周舜卿又一剑斩去,人头无声落在泥地上,轻盈地宛如树上落下的果子。
军爷,赏口吃食。
周舜卿反应过来,那人方才说的是这句。
太yAn烘热了河面上的冷气,吹拂过朱长金满是尘土的鬓发,宛若在外面晾晒一整日的纱巾。
她猛地回想起,在以往的某个初冬,自己在他怀中T觉到的那份温热。
周舜卿与那些个农人鏖战时,叮咣的响声与惨叫声令朱长金终于清醒过来。
方才涌入他脑中的种种画面,她总算记起来了。
那时,她被紫sE藤蔓吃进去没多久,一个故人来到了她眼前。
是赵顼。
不是化作行尸的赵顼,而是多年前初见时的仲针。
半个时辰前,朱长金被紫sE藤蔓卷入其中,只觉眼前一黑,x口沉闷。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与赵顼身处一间宽敞的木屋中。
两人赤条条地躺在一卷卷绸缎之上。
朱长金看着身旁赵顼的侧脸,分不清这到底是多年前的回忆,还是Si前的走马灯。
她想起,这是亲蚕g0ng,皇g0ng中的养蚕缂丝之地。
多年来,她与赵顼常逃到亲蚕g0ng的库房之中行乐。
他温热的鼻息与软滑的丝绸,令朱长金晃了神。
她希望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而赵顼去世、送灵、乃至永安县的尸变都未发生,只是自己在皇g0ng里做的一场大梦。
赵顼平躺在绸缎之上,睁着空洞的两眼盯着屋顶。
屋顶上的琉璃瓦年久失修,透出手指粗细的空洞,缕缕日光投S下来,千万细小飞屑在光中漂浮起舞。
“这是何地?”朱长金开口问道。
“永安县。”赵顼回答。
听到“永安县”三字,朱长金心中一震。
“不是亲蚕g0ng吗?”朱长金又问。
“不是。”
“明明就是亲蚕g0ng。”
“你想回到何处,眼前便会是何处。”赵顼答道。
“这是走马灯吗?”
朱长金问完后自己也笑了,若这一切是自己临Si前的走马灯,他又怎会回答呢?
“不是。”
许多疑问交织在朱长金眼前,仲针为何病逝,为何化作行尸,永安县Si者为何复生,仲针又为何会以紫sE藤蔓裹住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想不明白。
但她知晓人总是带着疑惑而来,又带着疑惑离世,竭尽一生,能弄清楚几样事情,便已是幸中之幸。
“你为何把我裹起来?”朱长金问。
“不是我,是他所为。”赵顼答道。
“他是谁?”朱长金又问。
“赵顼。”
一路走来的行尸先帝,莫非不是赵顼?可他若不是赵顼,又怎会知道鸢尾花之事呢?
“赵顼在哪?”
“在我肚子里。”
“你是谁?”
他没说话。
“你是紫泥海?”
朱长金问道。
她想起郝随曾说的,紫泥海可将Si人复生,也可将活人化作行尸。
若非实实在在地经历了这一遭,她定认为此般奇物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
莫非紫泥海并非草木,也非野兽,而是一个有灵的神怪?朱长金心想。
“是有人这般叫我。”赵顼答道。
“赵顼还在吗?”
“在。”
“赵顼为何要将我裹起来?”朱长金又问。
“他想救你。”
“将我吃进去便能救我?”
“他认为,你若是与我在一处,便无人能伤得了你。”
“他连自己都保不住……真是可笑……既然你不是赵顼,为何要在这见我?”
“是你来见我。”
“我可不想见你……”朱长金顿了顿,“为何要杀那么多人?”她又问。
她想把一切都问明白,不做糊涂鬼。
“我没杀人。”
“那些吃人的行尸不是你弄得吗?”
“我只让人生,未让人Si。”
“你不是也吃人吗?”
“嗯。”
“吃人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
“你会吃了我吗?”
“我不饿。”
“我要见赵顼。”
“他想见你时,你自会见到他。”
“你的语气和他倒是很像。”
“他让我告诉你,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夜夜在你面前离开时,你是如何想的。”
朱长金心倏地震了一下。
七年来,赵顼和朱长金的温存屈指可数,她总是忘不掉,自己躺在床榻,周身的肌肤都还未被他的温热暖遍,他便要离开,去别的妃子那里。
他名为天子,但宋朝立国以来,天子便要平衡各方势力,无论在朝中还是g0ng中,因此,他不能在一位庶民妃子身上花太多时日。
他的背影每次都让朱长金感到阵阵刺痛,从眉心疼到脚趾,像是钻进了满是细针的床褥一般。
“他真的明白了?”
“他被装进棺椁时,知道你在外面。”
“还有呢?”
“你夜里无人时过来,天亮便离开,那时他便知道了。”
“紫泥海”说得没错。
赵顼驾崩后,棺椁在福宁殿中停丧。
白日里的吊唁只属于太皇太后、皇后与百官,到了深夜无人之时,朱长金才能静静地在棺椁前陪他。
“他若真明白,便不会留我一人在世上。”朱长金将泪水憋回去,说道。
“你该走了。”那人说。
“你告诉赵顼,他这次再也跑不掉了,不论他想不想见我。”
朱长金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他,坚定道。
世人皆怨良宵易逝,欢愉难返,而朱长金的命数却不在此理之中。
她生了副好皮囊,和一个清醒头脑,而后又轻易获得了常人难以触及之物,只是命中可贵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
也不知上天对她是眷顾还是咒诅。
无上荣光、金银首饰、玉Ye珍馐、儿nV成行……自己的命中看似有许多珍美之物,只要活着回到g0ng里,那些东西便触手可得。
或许是念恋过往情愫,或是怕他孤零,或是只是因为好奇。
鬼使神差般,她不想从这景象中离开。
一阵焦糊味飘了过来。
这GU久远的味道让她想起儿时的碳炉。
那时父亲常把做得不满意的桌子椅子劈成小块,扔进炉子里,同稻草和秸秆一起焚烧。
一夜过后,那些木头便会成为更耐烧的木炭。
g0ng中只买现成的木炭,进了g0ng之后,朱长金再也没闻到过这种味道。
片刻后,眼前的天地逐渐被火焰吞没,周遭只剩下一片漆黑。
她看到,一双手分开那片漆黑。
又是周舜卿。
当周舜卿把她从藤蔓中拉出时,朱长金只觉得好笑。
世人总说天意难违,她本来是不信的。
可若没有天意,她又怎会一介贱民变为皇妃?
若没有天意,为何头脑最不清醒、最为草包、最不可信赖的周舜卿居然屡次三番救下自己呢?
夜sE将近,天穹宛若烛台上半融的h蜡,裹挟着细碎冰凌的河水拍打着卵石,如以往许多年那样,从未变改。
周舜卿从出生起,从未有如此疲倦之时,周遭安静地宛若水底,粗重的气息顺着口鼻进入x腹,再挤出,心如城楼上的羊皮大鼓响个不停。
手脚像是静脉断了个g净,痛、乏之感都渐渐没了,只剩下隐隐的酸胀,想让他们怎么动,都不听使唤。
想回矾楼泡个澡,周舜卿心想。
听朝中同僚说过,刚入秋时,从高丽来了几十个新罗婢【从朝鲜地区卖到中原的nV奴或歌姬】,各个腰若柳枝,眼含杏花,抚弄起筚篥来更是中原少有之音。
一边泡澡,一边听曲,或许是人间最美之事了吧。
周舜卿晃神的功夫,一名被砍断腿的老妪缓缓爬到了他脚边。
他想要抬脚,但腿却不听使唤。
一支弩矢飞来,直直扎进老妪x膛中。
老妪转过头,看到朱长金和万安期合力拉开神臂弩,又搭上了一支弩箭。
这一箭S偏,扎进了淤泥里。
老妪见状,飞快爬向朱长金与万安期。
“周舜卿!”
朱长金大喊道。
她的声音把周舜卿的魂儿从矾楼澡堂中拽了回来。
周舜卿扔下手刀,拔出泥巴里的弩矢,径直扎进老妪的后脑。
老妪半个身子陷进河畔的淤泥,不再动弹。
不知缓了多久,周舜卿周身才恢复知觉。
方才一番鏖战,剑刃割开人肌肤传来的震颤,剑身刺入腹脏中的弹滑触感,腥甜刺鼻的血腥味都不再让他感到厌烦,反倒令他心里轻快不少。
三十五载以来,周舜卿从未有过此类经历,就像是自己的筋骨,血气都活了过来,不必想清楚,也不必安排,身T自会做下决定一般。
或许这便是师父说的,不见血光,刀剑便是废铁,不夺人X命,人便是抓着树杈b划的猿猴。
周舜卿看向一旁的钱焘与郝随。
郝随失血过多,不省人事,汗珠凝固在煞白的脸上,只有x口规律的起伏能表明他仍在yAn间。
万安期与朱长金已经将神臂弩和弩矢拴在了那匹老马的背上。
“令太妃殿下受此颠簸,使万金之躯竟g起这般行当,臣万Si。”
周舜卿轻声说道。
“不许叫殿下了……”朱长金背对着周舜卿,轻轻抚m0着老马的鬃毛。
“诺。”
“况且这一路并非你的不是……”朱长金回过头看了眼周舜卿,“是天意。”
朱长金笑了。
她笑得仿佛一个还未出闺的丫头,而不是被困在乡下、九Si一生、周身脏W的太妃殿下。